第30章去往橘子郡的船(2)
推开窗，他就看到了她。一群六七岁的小孩子，正在不停地朝她丢土块和矿泉水瓶。她还是穿着那条白裙子，只是裙子上溅满了黑色的泥。她的头发胡乱地披着，也不记得用发线束一下。她看上去比以前更瘦更虚弱了。她甩着手，想把那些小孩子赶跑，可是那些小孩子只是绕着她兜圈子，等她一转身，他们又围上来了。
那群调皮的小孩子，终于被小郭手里挥舞着的棍子给赶跑了，只剩下那女孩和小郭站在静静的码头上。小郭想跟她说点儿什么，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那个女孩子先开口说话了。她说：“我在等一艘船。”
“我知道。”小郭说。
“小杰跟我说，过一个月，他就会坐一艘漂亮的大船，回到橘子郡来。”
“我知道。”小郭点了点头。
“可是，时间都过去很久很久了，他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小郭用力地看着她的眼睛，“只要慢慢等，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可是，所有人都说，他不会再回来了。他们都不相信，我能等到他。”
“我相信，”小郭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那艘漂亮的大船一定会来，他会从那艘船上下来，回到橘子郡来。”
“嗯。”女孩鼓起嘴，扮了个淘气的鬼脸。她说：“小杰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有着好看的眼睛和头发。如果你们见了面，我想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他会回来的，”小郭说，“以后，每天我都会来这里，陪你一起等他回来。”
“你真好，”女孩的眼里有一些很明亮的东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那明天你来吗？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我想，到明天，小杰就会回来了。”
“嗯。”小郭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郭其实是个内向的孩子，每天就是静静地看书，听听收音机。不喜欢跟陌生人来往，也不太爱说话。可是最近他的心情很愉快。他的脸上每天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四合院的邻居都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们开玩笑说这孩子一定是恋爱啦，只是不知道是和谁家的姑娘。每当他们开玩笑的时候，他只是摇摇头羞涩地笑一下。
在这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节，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一种恋爱的感觉。他发现这个季节其实很美丽，有红色的花绿色的树和各种各样芬芳的植物，有着白色的云朵湛蓝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草地。每天早上他都一大早起来，站在阳台上呼吸新鲜的空气。那场流感也渐渐得到控制，这是另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情。
每天下午他都把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的，早早地去码头上等她。女孩的名字叫慧，很好听的名字。他陪着慧坐在码头外面的草地上，一直坐到太阳掉到山那边去。每次无功而返的时候，慧总会停下来问他：“你相信他还会回来吗？”小郭坚定地点点头，说：“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我相信。”
可是这天晚上，他跟着慧走在街道上，慧却没有跟往常一样带他朝码头上走去，而是在廊桥那里停了下来。她说：“今天晚上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小郭说：“怎么不去等他了？”
“谢谢你，真心地谢谢你，”慧说，“他不会回来了，小杰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那你为什么还每天都要去等他？”
“我已经不再等他，我现在等的是你。开始的时候是，但后来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我开始等你。我喜欢跟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走一走，说说话，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很快乐。”
“为什么喜欢跟我在一起呢？”
“因为，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了，只有你相信我。你不但相信我，还陪我一起等他，很认真地听我说每一句话。你不知道这个地方有多么可怕，每个人都说我疯了，他们都离我远远的，还拿石头丢我。但是有你陪着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也不再孤单了。其实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相信小杰还会回来，你是怕伤害我才故意这么说的。所以我看得出来，只有你才是真心地对我好。”
“可是，等这个季节一结束，我就要返回省城去了。”小郭有些伤感地说，“我这次一走，至少得去半年，可能要寒假才能回来了。”
“寒假是什么时候？”慧顺手扯起脚边的一朵蝴蝶兰，小心翼翼地别在右边头发上。
“等到下大雪的时候。如果你看见外面下了第一场大雪，那时候我就回来了。”
“省城远吗？那里的女孩子漂亮吗？你会不会骗我，背着我跟那些城里的女孩子好，然后把我忘了？你会不会也一走就永远都不回来了？”
“我不会骗你，我永远都不会骗你。你相信我，等到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你就到镇上的车站那里去等我，我会坐长途汽车回来。”
“我相信你，我等你回来。”慧嘟起小嘴，伸出手说，“我们来拉钩钩。拉钩，上吊，一千年，不许变。”
夏天过去了。
秋天来了。
秋天是一个金色的季节，一切都变得脆弱而美丽。小郭每天都背着书包去实验室，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每当走过校园那些秋意浓浓古朴幽静的小道的时候，他总会放慢脚步，仔细听一听那从树梢刮过的风，看一看那些随风飘落的树叶。有时候他会随手捡起一片来，放在掌心里仔细端详，然后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页里。看看那些树叶的纹理和颜色，他就知道秋天快过去了，离冬天不远了。那个叫橘子郡的小镇，这个时候也都变成金黄了吧？冬天一来，就会下第一场雪了。
他想起他临走时慧对他说的话：“等到下雪了，我们一起去找松鼠住的洞。”
“为什么要找松鼠住的洞呢？”
“因为找到它们住的洞，就可以挖很多坚果呀！”
“坚果？”他不解地问。
慧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松鼠是贮存粮食的专家。秋天的时候，它们会很勤快地在山坡上跑来跑去，把地上脱落的坚果全拾起来，藏在地洞里。然后，它们就可以一冬天都待在地洞里吃东西，一直吃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还想起慧说的，要带他去拜访那位住在森林里的长胡子爷爷，要和他一起，坐着雪橇在森林里飞快地跑……
这一切，都让小郭向往不已。想起慧，他就会忍不住会心地微笑。
墙上的日历被一页一页地撕落。小郭坐在图书馆一个靠窗的位子，他看到冬的触角一步步爬到他所在的城市，爬到校园里的那些植物上。小草由黄色变成了灰色，满山的树木褪尽它们的枯枝败叶，把光秃秃的树杈尖尖地刺向天空。他站起来，朝着窗户上哈了一口气，看着水雾在玻璃上慢慢地结成冰花。“外面很冷。”他想。他又抬头看了看天，天灰蒙蒙的，“要下第一场雪了。”他想。
星期二的早晨，呼啸的北风刮响了屋檐下的冰凌。早饭过后，飘飘洒洒地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小郭整理好行李，围着围巾出了门。在楼道里碰到还没来得及回家的同学，他们看见小郭身上的打扮，都打趣说：“小郭，打扮得这么好看，你是要回家去相亲吗？”小郭就害羞地笑一下，说：“我不是去相亲，我只是去见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他的提包里放着一条粉色的围巾，是要送给慧的。他想象得出慧围上这根围巾在雪地里奔跑的样子：她笑得很灿烂很美丽，像个挥舞着翅膀的天使一样。
他走到长途汽车站，搓着手站在售票窗口前。他很冷。把两只手贴在一起搓一搓，会让自己变得暖和一些。“有到橘子郡去的汽车吗？”他问道。售票员是个巨乳肥臀的中年女人，她坐在里头看着一张版面花哨的报纸。她的手笼在外套口袋里。她眼睛抬都不抬起来看一下就说：“没了没了，下这么大的雪，哪里还有什么汽车。”
小郭又问：“那明天有吗？”女人说：“明天没有，后天也没有，这几天都没有。”小郭说：“怎么突然就没有车了呢？”女人轻蔑地笑了一下，说：“那边的雪下得很大，封住了路面，车子开不到里面去。”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看见站在面前的是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于是又说，“要不你去东站看看，看那里还有没有，他们走的是另一条道。”
东站也没有。小郭站在车站门口，看着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车上的人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只要有车过来，他就冲过去挡在驾驶室前面，一次又一次地对那些司机说：“师傅行行好，您载我一程吧！”那些司机一听他说要去橘子郡，就擂起拳头粗暴地骂他傻子。他们说：“你这个傻子，你想死吗？橘子郡是个什么地方，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后来有辆进城运煤的东风卡车，他们终于答应载他一程。但是他们只到水车镇，水车镇到橘子郡还有四十里山路。
到达橘子郡时，已经是第三天中午了。持续了好几天的狂风暴雪已经渐渐平息，路面上的积雪被人和牲畜来回踩踏，松松垮垮地像是敷着一层烂泥。小郭的手脚已经冻坏了，全身上下都完全湿透。他站在汽车站门口举目四望，只望见橘子郡那条长长的空荡荡的街道。可是他没有看见她。
“她不会来了吗？”他想，“她怎么会不来呢？她骗我了吗？”
他开始在橘子郡上四处寻找慧。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街上，每碰到一个人，他都会拉住他们问：“你们见过一个女孩子吗？”街上的人都摇摇头。在粮店门口他遇到了一个摇着拨浪鼓沿街叫卖的货郎担，他问他：“你见过一个女孩子吗？”货郎担大笑着说：“女孩？街上的女孩那么多，你要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
小郭伸出手，吃力地比画着，“我要找一个个子这么高，头发这么长，脸瘦瘦下巴尖尖的女孩。”货郎担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没见过，我想不起来了。要不你再去街上问问吧。”
小郭在街上左一圈右一圈地转着，后来就又转回到了车站。车站那里有一个卖包子的小贩，他看见那个少年奇奇怪怪地四处走来走去，就问他：“你是在等人吗？”小郭说：“是啊，我是在等人。”小贩说：“是等一个瘦瘦的女孩吗？”小郭喜出望外，他一下子跳过来，抓住小贩的手，说：“对对对，就是一个瘦瘦的女孩，你看见她了吗？她现在在哪里，你赶快带我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