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错是错过的错(1)
徐衎
江南:开阖雨的窗
每年开春的江南,细雨濛濛。大大小小的风筝冲上云霄,震颤地划过天际。望着楼下那些四处蹦跶的小屁孩,阿一叹口气,回到里屋。整个烟雨迷蒙的早春,阿一被浓重的孤独包围。每天能做的就是眼巴巴地看着受潮的墙角爬出一只只蠕动的小白虫,然后一条一条地逮住踩死。寂寞的情绪如同毛茸茸的白色霉斑,一点一点锈在心底。
江南小镇的阳春三月,阴雨不止,如同柴米油盐的寻常生活,沾了烟火气,多了细水长流的缠绵。
“阿一——阿一,你下来。”楼下有人在呼唤。
“哎——”阿一应声探出身子,铺天盖地的雨帘中,泽轩披着塑料雨衣。
这座小木屋是阿一为了高考复习暂时租下的。离学校不远,环境清幽,实在是不二选择。
“给你,我们家这几天要出远门,所以可能要停水几天,这是我姥姥家的钥匙,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要打水煮茶的,到我姥姥家就是了。”
“哦。”
“复习得怎么样了?”
“这雨下了好久了,没个消停的。”阿一伸手感触着滴答滴答的雨水,答非所问。
“加油吧,明年这个时候,你也像我一样上大学了。”
“嗯。”
雨如瀑,嘈杂的喧嚣,掩盖了尘世细细碎碎的骚动。世界在巨大的轰鸣下升腾大把水汽,吸附在窗玻璃上,雾蒙蒙一片,黏在眼睫毛上,像泪珠闪着晶莹寒光。
从学校回来,阿一不忘烧壶开水,冲泡一杯廉价的速溶咖啡,对着一直头痛的数学题,演算到半夜。泽轩告诉过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上。阿一深信不疑。
大学就是好啊,拥有比高三毕业班的学生整整两倍还多的寒假,房东的儿子泽轩用活生生的例子提醒着阿一,在阿一心底种下一些对大学的憧憬。
泽轩在北方上大学,每年寒暑假风尘仆仆地回到江南家中,阿一看到房东阿姨接机回来后,喜不自胜地笑个没完,特喜庆。一家团聚的气氛真好。
从小,好像是五岁时候,父母离异,阿一跟着母亲过。母亲是典型的江南女人,柳叶眉樱桃嘴,骨子里偏执,这些因子全遗传给了阿一。那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父亲狠狠地撕扯母亲的长发,把母亲摔在茶几上,额上汩汩地血流不止,父亲气呼呼地摔门出去。两天后,法院一纸传票,曾经同床共枕的父亲母亲,对簿公堂。母亲借着女性脆弱的神经及发达的泪腺,众目睽睽下哭诉指责父亲的种种不是,将那些带着私密意味的家常摆到台面上,供人指责。阿一坐在旁听席上,以一介看客身份,静观两人你来我往粗暴直接地互相伤害。
阿一总是觉得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像母亲那样缺失稳定充盈的内心底色,神经质地拉着一个男人念念叨叨,纠缠不清。
习惯动荡喜欢变数,在不安的颠簸中,阿一渐渐掌握了这样一种本领——使自己身心摇晃震颤的频率与世事难料的颠簸波折一致,这样能暂时获得一种动荡中的稳妥。
动态平衡!
从小学开始,阿一念的一直是寄宿小学,初中到高中,无一例外。阿一实在不忍心看母亲为了一个男人消耗掉自己大半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下半生也赔进去,血本无归。
而从高中搬出来,租下这座雅致的小木屋,也是阿一厌烦了宿舍里那些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生,假惺惺地攀比着各自的妆容、成绩、家世……绵里藏针的友情在阿一眼里不值一钱。戴着面具的男男女女,形同虚设。杜撰一个情理之中的借口——传染病,阿一顺理成章地搬到了这里。
初识泽轩,是在高二升高三的那年寒假,久未落雪的江南小镇意外地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雪花,从屋檐到青石板路,厚厚铺展。泽轩刚上大一,从北方城市回来,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惊叹:南方北方居然混为一体了。
阿一正为寒假的补课作业忙得焦头烂额,一大本几何题,把阿一搅得如同困兽一般,左右突围而找不到出路。
很偶然的,泽轩帮他妈来递交一些出租屋的协议材料,看到阿一面有难色,拿过题目,三下五除二地就解决掉了。
“哇,你好厉害啊!”
“那当然,我是理工科出身,往后有什么数学上的难题,尽管来找我吧。”
“嗯,谢谢。”
向来行走目不斜视,冷对世界的阿一,不知不觉地竟说出了“谢谢”这两个涵盖了多少温暖的字眼。一切伪装的不近人情,骗骗别人还行,对于自己而言,是连自欺欺人的本领也丧失了。
那个寒假,泽轩拉着阿一,在雪地上撒野,疯脱了形。尘封的内心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消融,阿一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夜里,阿一听到不远处的泽轩窝在小房间弹唱着好听的曲子。忧伤的曲调飘出窗子,遗落到苍凉的雪夜天幕里。雪花稀稀疏疏地飘着,剩下阿一留在房里,一个人听得出神。曲子因着忧伤的缘故,也像是落了一层雪,透出刺刺的寒。
阿一本不是孤僻的孩子,只是心底偏执的底色越发浓重,大幅占据了整颗心,随年龄递长与日俱增。日积月累,阿一给自己镀上一层保护色——既不妨害他人,也避免自己受伤。
“要想不被别人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
“你不给我机会,我也绝不给你机会。”
“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
还小的时候,阿一家附近有一间录像店,黑洞洞的店堂里,日日夜夜滚动放映港产枪战片、台湾喜剧片。直到有天,她看到屏幕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在心无旁骛地吐露心迹。她记下了他,她把他的台词抄在那本布满中规中矩方格的小学生日记本上。
在一片“我长大了要当老师,像向日葵那样,成为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这类儿童腔突显的小学生日记中,阿一摘抄的那些句子显得别具一格,曲高和寡也好鹤立鸡群也罢,总之,尚处于儿童阶段的阿一一点儿一点儿露出与儿童世界格格不入的征兆……
“喂,你在想什么啊,有心事?”雨中的阿一被泽轩一语惊醒,恍恍惚惚地接过钥匙,一路小跑溜回小木屋。
“嘿,记得保管好钥匙,再别弄丢啦。”泽轩对着阿一的背影高呼。
“晓得。”
语文老师收集了几篇范文,苦口婆心地谆谆教诲:“你们一定要好好阅读,高考很有可能出的,晓得不?”
一个人吃过晚饭,阿一慵懒地蜷在沙发上,阅读范文。
字里行间的青春小情绪包裹阿一,如一枚光洁的茧。
想起去年冬天,那场大雪,阿一因为学校补课,一直不得脱身。好不容易挨到学校补习结束了吧,雪都化得差不多了。泽轩拍了不少冰天雪地的照片,拿给阿一瞧瞧。
“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让我过过干瘾。”阿一没好气地赌气。
哪里想象得到,第二天泽轩神神秘秘地跑来,好说歹说,硬是要阿一闭上双眼。
睁开眼的瞬间,阿一被眼前的景象触动了心弦。
漫天飞卷的蒲公英,在天空中翩跹。
阿一清楚地记得,自己欣喜若狂地大喊大叫,太不可思议了,泽轩沾沾自喜地静立一边,一脸邪邪的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