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泥潭
第八十三章泥潭
她哼着一首曲子,旋律丝丝缕缕漫溢过微潮的空气,向辛夏的方向飘来,冷不丁地,刺破她几乎快要遗忘的一段记忆。
“g大调变奏曲。”她几乎是下意识吐出这几个字。
女孩儿恰巧走到辛夏身边,停下步子,擡手捋起额前的长发,细声道,“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辛夏心里掠过一丝极凉的震颤,“谁?”
“云暮。”
辛夏后脊骨一颤,转头看向女孩。四目相对时,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站立不稳。
“我也喜欢这首曲子。独奏会上,他为我一人演奏它,他说,这是专属于我和他的一首曲子。”
“报警,”辛夏心中的恐惧堆积到顶,她一把扯住女孩的手臂,冲两个护工大声道,“快报警,她是陈苍,是通缉犯。”
女孩被她捏痛,反而笑出声来,“他们都不信,只有你认出我......”
许院长快步走过来,一把扯开辛夏的手,用眼神示意护工把女孩带进去。女孩子却仍在挣扎,怒吼着说些颠三倒四的话。辛夏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天灵盖都要炸开。
“她不是那个什么陈苍,她叫张淼,”许院长看到女孩被带进门内,舒了口气,松开抓住辛夏的手,“她是云暮的粉丝,过去为了追星打飞的满世界跑,狂热得很。后来云暮死了,她人就疯了,不仅把自己整容成陈苍的模样,还到处跟人说云暮没有死,要和她结婚。”
“她爸是咱们市里数一数二的富商,上市公司都有几家,怎奈她自己没命享福。”他说着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一辆乌黑锃亮的加长款轿车,“老两口都在里面待着呢,我不让他们下来,省得看到了又不忍心。”
辛夏盯着那扇缓缓闭合的铁门,“她这种也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吗?”
“合并人格分裂,严重得多。她把自己幻想成了另外一个人,有妄想和自毁行为,基本已无康复可能。”
辛夏看到轿车的车窗打开,里面两个人影伏在窗口,伸长脖子朝高墙内看,心中腾起一股凄凉。片刻后,她却忽然想到什么,冲许院长问道,“咱们医院有没有收治过一个病人?性情暴戾,但是对艺术很感兴趣......”
她想试着再多描述一些特征,怎奈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其它,只得作罢。
许院长笑了一笑,“这种人很多,辛记者,我早就告诉过你,精神病人中,天赋异禀的不在少数......”
“那您能整理一份名单给我吗?”辛夏语气急切,说完看到许院长神色为难,又赶紧加了一句,“小倪总提了几次要请您吃饭,您看您下周时间方便吗?”
***
回家的路上,辛夏满脑子都是那个和陈苍长得几乎一样的女孩。
她初见她时着实被吓了一跳,后来细观其神态,就知那不是陈苍。陈苍的眼睛像是潋滟的湖面,从不同角度能看到不同的光影。而这个女孩子,眼神纯粹,目光痴迷,仿佛在做一场自己编织出来的梦。
辛夏对她心存同情,另一方面,又有些许庆幸。
当年,她亲眼目睹戴伟丽因为辛传安的离世而精神异常,不能自控,故而才先发制人,把对爱情所有的憧憬都扼杀在摇篮中。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虽然偶尔也会遇上感觉不错的异性,但也每每都悬崖勒马,及时止损,没有让自己跌进情感的泥潭。
她想起前几天发生一个小插曲。那天她下班时和倪殊在小区门口遇到,于是结伴朝单元楼走,却不偏不倚撞上下楼跳广场舞的韩阿姨。
韩阿姨似笑非笑打量着两人几眼,拎着裙角飘然而去。倪殊兀自低头一乐,走了几步忽然扭头看着辛夏提议,“不如我搬去你那里,不然这些人的舌根不是白嚼了。”
辛夏当时想也没想就回了个“不行。”说完却发现那人停了步子,杵在原地看着她。
“你到底在怕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从几米外飘来,就着春雨的绵润,落入她的耳畔。
她思忖片晌,没有给出答案。
倪殊终于等得不耐烦,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一言不发径直走向门洞。
想到这,辛夏心中忽然有些打鼓,倒不是怕得罪了那位,而是因为得罪了他之后,她又借他的花献了别人的佛。
她想起自己方才应承下来的那场酒局,心里越发局促,故而上了楼后,思索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倪殊家的门。
屋内没人回应。辛夏略舒了口气,拿出手机拨打他的电话。听筒中的“嘟嘟”声持续了许久,终于被一句“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取代。
辛夏对着黑漆漆的手机屏看了一会儿,小声咕哝道,“不会这么小气吧”,说完又觉得这话有自作多情之嫌,摇摇头回到自己家中。
一进门她就去书柜拿t辛传安的笔记本,翻到“竹影巷灭门案”那一页,把那段早已熟稔在心的文字又从头读了一遍。
“九十年代末,因为改革开放,来京平市旅游的外国人越来越多,针对外宾“杀单”的购物店应运而生,以字画、古董为其主要经营商品。”
“开店的老板有学院和江湖两派。学院派以大学教师及其家属构成。他们一般具备较高学历,并懂得利用大学生源招徕外语系的学生做导购。覃家男主人覃襄就是典型的学院派老板。他曾在京平外国语大学任职,离校后,开了这家名为古秀斋的文玩店。”
“古秀斋开在一个5a级的皇家园林景区旁,生意火爆。据与覃襄相熟的店主讲,覃家进一批古董字画只有几千块,而许多外宾进店看中后就会包圆买走,一天入款就有几十万,几乎天天如此,所以只短短几年,覃家就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又购置了三家门店,分布几个不同的景区。”
“案发时覃家的保险柜丢失了大量的财物和现金,所以本案应是一起抢劫杀人案,但并不排除还有仇杀和情杀,顺手牵羊的可能。”
前因写得详细,可案件的经过辛传安只一笔带过。不过在最后,他提出了两个疑点:1、案发现场除了杜秉国留下的少量血迹,没有指纹,也没有鞋印和其它痕迹。如果是被犯罪分子处理过了,那么这个人具备很强的反侦察意识。2、犯罪分子是否只有一人?虽然通过对杜秉国亲友的调查,没有找到其他嫌犯,但根据现场的血腥程度以及力量对比,不排除有第二名甚至更多犯罪分子的可能。
在笔记最后一行,辛传安写上了“存疑”两个字。辛夏盯着那两个描黑的大字,暗道,“老辛,你猜得真准。”说罢,又蹙了蹙眉,“但是你一定不知道,你和他曾经在那一天打过照面,要是你还活着,一定会记得他的样子,对不对?”
她闭上眼,试着去想那天两人相遇的场景:那日辛传安奔波半日,人困马乏,本想回家午休片刻,却看到了一方古香古色的小店。他平日里就对古玩颇有兴趣,现看到满铺琳琅,精湛典雅,暂时忘却了疲惫,擡步走进店中。
就在他抓起一件器物把玩之时,忽有人摩肩而过,在背后掀起一阵凉风。辛传安回头,四目交接,觉得那人的眼神说不出的怪异,却又一时想不清楚究竟怪在哪里,于是盯住他多打量了片刻。
那人不以为意,反而冲他笑笑,唇角掀起斯文的弧度,声音却是鲁钝粗噶的,“对......对不起,撞疼你了。”
辛传安摇摇头背过脸,全然没有注意到口袋里的打火机落在地上,被那人拾起。那人看了看上面的两列字迹,心里默念一遍,一言不发将它揣进兜中,走出店门。
一阵风爬上窗台,在某个地方撞出意料之外的响动。
春天的风已经有些暖意,辛夏却战栗着,从自己的想象中惊醒,第一反应,是倪殊回来了。
她打开门,看到对面空无一人,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是风撞开了自家的窗户。她想起了那个一直没有接通的电话,忽然有些心慌,于是折返回屋里,又一次拨打倪殊的手机。
依然没人接听。辛夏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影子,皱了皱眉,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些越界,越她心里那条守了快三十年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