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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蝙蝠卷

26

医生将蒙在眼睛上的纱布摘掉了,梁双牙看见了白色的天花板和透明的输液瓶。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鲍真,鲍真咋样儿了?娘说,鲍真已经醒来了。其实她是在哄骗儿子,鲍真还在抢救中。娘多皱的黄脸,像水浸的干菊花。他没说话,泪水却涌满眼眶,无声地从鼻凹里淌下来。

在他出事的几天里,爹和娘跪在家里的木犁下面,磕头,烧香,流干了眼泪。小院子里拥来一拨儿一拨儿的村人,狗剩儿瞅见双牙在开发区地里种的庄稼被水淹了,就连夜站在那里排水。村里人情厚哩!梁双牙将两腮咬出紫红的肉棱,深深地思考,只要人能从那样的破洞里折腾出来,受得了这份儿罪,那你就啥难啥险也不在乎了。你梁双牙要记住乡亲们的热肠子话,开了荒山,要井里放糖——甜头儿大伙儿尝哩!

正想着,荣汉俊和荣荣走进病房。荣荣告诉他,鲍真也醒过来了。荣汉俊还告诉他,村里支持他开发荒山。正说着话,鲍月芝和头缠绷带的鲍三爷过来了。鲍三爷抓着梁双牙的手说,咱们都大难不死,还有后福呢!梁双牙说,来日山上见!鲍三爷牵着枣红马回家了。

秋天来了。梁双牙觉得开发区的庄稼快该收秋了。收过秋,他想让鲍三爷和枣红马带着他上山挖渠造田。他这时才感觉到,苦难是裸露的,幸福永远在远方包裹着,苦难和幸福中间只隔着一道门。可这道门出来进去的咋都是咱农民啊?梁双牙感觉有点伤情了。

鲍三爷牵着枣红马又上了山。

初秋的庄稼长得挺起劲,可初秋的日子却过得提心吊胆。开发区刘主任不断把金老板的口信传过来,说资金到位了,华夏工业城动工在即。

秋后还有一伏,湿热的气流从平原的沟壑里膨胀起来,充溢到田野上。梁双牙顶着烈日,在田里施最后一遍肥。他摆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疲惫焦急的神色令人顿生怜悯。他让鲍真帮他找刘主任说说情,鲍真没鼻子没脸地跟刘主任闹了一通儿。刘主任没表态,她又去找梁恩华乡长。梁乡长本是蝙蝠村人,梁罗锅的亲兄弟,但他夹在宋书记和荣汉俊之间,蝙蝠村的事情很难插手。

鲍真的努力没有白费,刘主任还是回话说,可以等梁双牙收了秋。梁双牙高兴得在地里转悠,忽然觉得心虚,像是欠了别人什么。他正想着为自己的歉意有所表示,刘主任那儿又传来凶信,说倘若延误了动工日期,韩国金老板无法对总部负责,董事会将追究金老板的责任。

就在为这片庄稼来回折腾的时候,陈秋兰又来添乱了。她是回乡跟梁双牙了断小卖部的,弄得梁双牙心情格外烦乱。陈秋兰知道他又与鲍真好上了,心里就窝着一股火,骂梁双牙不是一匹好马,好马不吃回头草!还说你就是有一座金山,你这土老帽儿也换不来一顿热饭!

梁双牙气得发抖,恨不得一耳光将陈秋兰的脸蛋儿扇歪。两人打成一团的时候,梁罗锅和玉环急忙把他们拉开了。后来,总算跟陈秋兰把小卖部和其他杂七杂八的都分清了,梁双牙感觉很痛快。他最见不得庄稼人瞧不起庄稼人,跟陈秋兰在一起的混账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秋夜长长,苦日子只好活在盼望里……

花盆里的谷子熟了。

娘把沉甸甸的花盆端给梁双牙看,梁双牙把眼睛死死闭上,心里一阵电闪雷鸣。这些天,娘发现他从不看谷禾,也没浇过一滴水。娘以为他把这株谷禾忘记了,其实是他不敢正眼瞧它。

谷子熟透了,兔尾巴似的谷穗安详地垂着,籽粒饱满,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往年瞅见这样的谷穗,就该在田地里收割、捆绑、打场、铲谷茬了。今年不行,他苦扒苦累经营的玉米、谷子和棉花还没熟透哇!他分明感到了田野上漫天青光压下来的分量。种子、化肥、水费和工钱,掐指粗粗一算,就是几万块的损失哩!话又说回来,这种难堪痛心的结局也是有言在先的,怨不得别人。怨就怨他有种庄稼的瘾,没有收秋的命吧!

想来又想去,他终于慢慢抬起头,在空荡清冷之中望了一眼谷子。谷子黄黄的,谷秆、谷叶、谷穗都是黄的,在眼前漫漫泛泛黄出上百里远。最后苍黄的谷子只剩下一棵棵晃动的梢儿,又晃了几下,谷秆也不见了,像是沉进了看不见底的深渊。

梁罗锅咂咂嘴巴哼一声:造孽呀!

娘也流着眼泪说,双牙啊,认命吧,认命吧!

梁双牙直挺挺地坐好,望了爹一眼,又望了娘一眼,说他想打鼓了。爹没吭声,娘也没吭声。梁双牙从墙上摘下那把爷爷留下来的鼓槌,望着那株谷禾,瞅着那一轮清月,默默地走到木鼓跟前,像当年验鼓似的击打起来。鼓声阵阵,把个农家小院搅得天翻地覆。

梁罗锅弯了身子坐在炕沿上,叼着那杆玉嘴烟袋,勾头耷脑,听着那背时的声音,提不起神儿来。

鲍真走来,倚着院门听着,感觉蝙蝠乡的雷声就是这般浑厚。她听不下去了,大声说,双牙,别打啦,开发区的庄稼咋办?

梁双牙停下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让他狗x的铲!

你疯啦?那是几万块的血汗哩!鲍真的肩膀发抖了。

梁双牙颤声说,我在外商面前是喝了血酒的!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丢咱中国农民的脸!

鲍真吼着,人要脸误事!他们欺负人,得找找他们,我去找大刘,找金老板,他们咋能这样呢?说完咚咚地走了。

梁双牙怅怅地望着她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

蝙蝠村的午后变得懒洋洋的,荣汉俊家里酒桌上的气氛却是充满了火药味。由于鲍真的压力,荣汉俊出面解决梁双牙收秋的事情。即使鲍真不给他压力,乡里也传来风声,说全国第二轮土地承包就要开始了,农民承包田的问题迟早要摆到桌面上来,荣汉俊知道自己再不表现一把,恐怕会很被动。

荣汉俊和刘主任的争吵忽高忽低,鲍真的心也像被什么绞拧着。自从她找荣汉俊,荣汉俊就死乞白赖地将刘主任拉了来。鲍真看见两个男人这阵儿酒喝得挺闷,都不说话。荣汉俊沉不住气了,说,小刘,你小子从小跟双牙一块儿长大,你们都是我眼看着长大的,鲍真又该是梁家的人啦,将来你们弄好了就是亲戚!

鲍真不高兴地说,荣支书,谁跟谁是亲戚?

荣汉俊笑呵呵地改了口说,不是亲戚,一村住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你就真忍心看双牙的笑话?

刘主任将端起的酒盅往桌上一蹾,说荣支书你别血口喷人,我咋看双牙笑话啦?当初他请金老板喝酒的时候我就一言没发,准知道这是坐蜡的事儿。当时你不也没放个响屁嘛!

刘主任埋怨荣汉俊是假,其实是对梁双牙与鲍真的和好有了醋意。韩国金老板急着用地是外因,他刘主任心里的“醋”才是内因。荣汉俊显见得有些激动,站起身,款款踱步,红着脸说,小刘啊,当时我没把这事情当回事儿,种田不种田,不都有饭吃吗?现在看来,是我错啦!当初,开发区这块儿地,就不该卖给你们,这阵儿想起来,我悔青了肠子哩!

刘主任茫然地盯着荣汉俊:唉,荣支书,你没吃错药吧?怎么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当初卖地你可是积极分子!

鲍真插话说,听着,荣支书比你强!

荣汉俊动情地说,还是分进口小麦的时候双牙那句话——我们是种粮的啊——把我打醒啦!没有耕地,吃着老外的粮食,是够叫人寒心的。外国人直嚷嚷着叫板:二十一世纪谁来养活中国?我小小蝙蝠村,是不是也得问一句:二十一世纪谁来养活蝙蝠村!可眼下,我们就没养活了自己,我荣汉俊也是种地的,还有啥脸吆五喝六的……他的大胖脸涨得通红。

刘主任说,卖的地就卖了,有钱在,往后动员村里人开荒山吧……

荣汉俊苦涩地一笑,说,我们是要开荒山。蝙蝠村出了个梁双牙,他想种田,想开荒山。为勘测治理小流域,他和鲍真困在山洞里五天五夜。真是房檐滴水照坑儿砸,这孩子跟他爷爷当年一个样儿!我们蝙蝠村有这样儿的好小伙子,该扶一把哩!小刘,你无论如何也要说服金老板,让双牙收了这茬儿庄稼!这地,三四个年头儿都晾了,就差这个把月?真是的!

刘主任想了想,很为难地说,这事儿鲍真早就找了我,反复几回啦!我实在帮不了,得罪了外商,开发区就更没指望啦!就是梁乡长也不敢这么说话啊!弄不好“上纲上线”,就是改革开放的绊脚石!

荣汉俊愤愤地骂,我看是你小子不愿帮!是不是吃了人家嘴短啊?

刘主任恼了,梗着脖子骂,傻小子梁双牙给了你们多少好处?都来挤对我,我不管了,不管了!

荣汉俊突然扭转身,一个巴掌抡过去,脆脆地打在刘主任左脸上。刘主任鼻子淌着血,咬住嘴唇,愕然瞪着荣汉俊。

鲍真抱住了荣汉俊,感到他身子在发抖。

屋里静极了,唯有粗重的喘息声。

门打开,梁双牙扑了进来,他一直在窗外听着。他说,荣支书,别吵了,别打了!祸是我双牙一人闯下的,我是男人,就该敢作敢当……

鲍真瞪着刘主任,说,亏得你也是乡下人!说完一甩手,转身走出屋来。

刘主任抹了把鼻血,扑扑跌跌地追下楼去。

荣汉俊和梁双牙怔怔地站着。

秋天的清晨,日头还没有露脸,鸟儿的叫声就飘了过来。梁双牙牵着老牛去田里,最后看一眼庄稼。鸟儿的叫声很好听,与蝙蝠河汩汩流动的声音杂糅一起,有一种悠远甜润的味道。快挨近庄稼地的时候,他瞅见谷子地里耀起一片光晕,像铺着一片漾动着黄光的古铜钱。

他把老牛领到地头,说,你进去吃吧,让你吃个够!

老牛瞪大酱麻色的眼睛瞅他,一动不动,鼻孔里喷出长长的热气。梁双牙气恼地骂,窝囊,跟我梁双牙一样窝囊!吃,不吃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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