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红衣金菊 朕何有幸,可得理卿。
韫玉所作,乃是一幅画卷。那画上的孩儿身着红肚兜,藕节似的胳膊白胖可爱,冲天辫十分讨喜。孩儿怀里又抱了条灵活甩尾的红鲤鱼,真是叫人看了就喜欢。
她是极乖觉之人,当场便将画卷献给了玉河,又说了不少吉祥话凑趣,因而亦在正七品之中虚进一级,做了冯美人。
在她作画期间,越荷心下不断掂量着。将手指藏在案下,反复试着力道……
直至章婕妤的宫女甘草前来请安:
“越嫔随奴婢去罢,主子叫您先做准备呢。”她低低地说道。
楚怀兰面露焦急之色,待要开口,越荷已用眼神制止于她。随即,她落落大方地向甘草笑道:“既如此,那聂少使之后便是我么?我倒有个念头,不知可否转达婕妤通融一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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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远远的鼓声传来。
琴声突兀地响起,乐师的手指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声如金铁交鸣,几令人心潮澎湃、难以自已。盛开的金色菊花丛似也染上冷厉肃杀之色。
鼓声愈近,也愈发响亮了,每一声都重重敲在人的心上!
隐约地重叠了心跳声,似有种渴望欲冲云霄。天地之间,只鼓声与琴声激昂回荡。
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明净,湛蓝如洗。丛丛金菊傲霜绚烂,色彩浓重得像是用饱蘸了颜料的画笔重重抹出。那金黄色几欲滴落,挺立于寒风之中。
一红衣女子踏着鼓声的节拍于花丛中轻跃而起,手持长剑寒光闪闪。足尖轻点,金色花瓣被风扬起,更衬得她英气勃勃妩媚无双。
那是聂轲!
剑劈长风,凌厉无双,铿然有清鸣之声。红衣女子持剑飞旋,手里抖出一朵朵剑花来。或劈刺、或反撩,长剑横甩,剑上所挂金石相撞激鸣,与那琴声鼓声竟是隐隐相合,一时争奏!
忽静忽动,变幻无穷。静时沉渊似凝,动时行云流水。乌发仅以一根白玉簪半挽,余下散飞风中,似墨之舞。红衣飞旋蹁跹,英姿勃发,宛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而连绵不绝!
众人一时震撼莫名,纷纷看得入了神。玉河更是激动,舍了仪容击掌大笑道:“好!”
但见聂轲身姿矫健,一手抛剑,折腰轻旋,又一手拾剑,长长的剑穗在风中扬起,可谓刚柔并济。剑影如海浪潮生,波光粼粼,惊心动魄。
琴音铮然,鼓点愈促。聂轲踏着鼓声,踮足起旋。红衣飞扬,青丝如瀑,美不胜收!
忽然之间,鼓声如潮水激涌。有数朵浓金绣球菊被宫人抛到空中,正在聂轲之上方。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数只羽箭破空而来,赫赫有声,一一命中花|心。
金绣球菊顿时散落纷纷,细长的金色菊瓣自花心四处飞落,如乱蝶之舞,纷然翩翩。浓金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有着近乎透明的质感,晶莹剔透。
红衣佳人擎剑飞旋,剑击菊瓣,于金色花瓣海之中旋转跃着。
那数只羽箭打碎金菊后都稳稳下坠,恰好成一半月弧形,斜插入聂轲身前的花泥之中。鼓声变得更加急促了。忽然之间聂轲奋力起跳,右足点地、左足高抬,身躯又后折下弓,横剑点花含情,蓦静在原地不动。而鼓声也在这一刻骤停,空留余音在天地之间回荡。
但见聂轲扬起的红衣缓缓落下,而更迟一步的,则是如梦初醒般的赞叹声。
“好极!实在好极!”玉河率先拊掌而笑,妃嫔们也纷纷称赞不止。
这实在是宫里妃嫔绝难见到的本事,也是旁人无论如何也模样不来的。
而江承光的目光却远远投向花丛之外――
那里,一身骑装的越荷正缓步走来,面含浅笑。她手中握着的,赫然是一把玉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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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承光只是怔怔地凝望于她:但见越荷湖蓝劲装,乌发高挽,有冷淡利落之感,似是故人远归,姗姗而来。他不禁道:“月河这是……越嫔……”话里难言。
他犹不能言语,震惊至极的玉河已然出口喝道:“越嫔!谁给你的胆子!”
她拍案而起,娇美面容上,尽是后怕与恼怒之色。
“……御前射箭!你说,万一伤了圣驾,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越荷下拜未言,章婕妤已然解释道:“贵妃息怒,所有箭头都已包了厚布。钝得很,不能伤人。”又轻声微笑,“如此,可见越嫔之箭术精湛。”
玉河这才略息怒气,但仍望着越荷,神色仍是难以捉摸,似有阴沉之意。
但江承光却不曾理会她二人这番口舌,他甚至看也未看玉河、微言一眼,径自走下席去,亲手扶起越荷来。又执起她的右手细细端详,果然在拇指上见到一道深痕渗血。
他开口温情而轻柔,只捧了那手惜道:“阿越既要射箭,如何能不戴扳指?割得这么厉害。”
众妃嫔甚少见他如此柔情之态,不由愕然。
皇帝又言:“快叫医女。”他一面说,一面脱下自己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塞到越荷掌心,使她团握住,再温声说道:
“你伤口应该还疼,暂且别戴。下回再要射箭,别忘便是。朕的骨节大些,你戴了许不合适,回头再到私库里给你挑好的。怎么……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这话极轻忽,似是说的人,要掉下泪来了。
越荷心头酸涩翻涌,好在此时玉河不甘地嚷了起来,打断她的沉湎:
“圣上!御前行险,毕竟不妥,您是万……”
江承光头也不回,道:“无碍,朕是上过沙场的人,哪儿就那么金贵?便是射偏了――”
他的眼神骤然柔和起来,像是三月新绿低垂的杨柳枝条,拂过她的脸颊,声音已近乎是低语了:“便是射偏了,朕为你接下就是。”
他话里隐然是一件旧事:早年,太子侧妃随太子征战沙场,行经曹州时,二人曾射箭做比。侧妃一箭射偏,险些伤到民女云氏,好在太子及时接箭。后来,那云氏亦入太子府,成为宠妾。
云氏舒窈是温婉柔雅的女子,极体贴周到,又生了一对绵绵含情的美目。望向年轻英俊的太子时,仿佛那便是她一生的仰慕仙人。太子亦被这前所未有的缠绵爱意所打动,给予她盛大热烈的宠爱。只可惜,一切的梦都在先帝病重之时残忍破碎。
情意与宠爱之间,从来没有对等。那时的舒窈,曾经流露何等绝望哀戚的眼神――
是那个眼神将越荷惊醒过来。
她微微低下头,避开江承光的视线,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