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满纸荒唐 了无牵挂之人,何苦连累人家……
“你倒说说,她是不是讨厌得紧?”
聂轲一进寿安宫里,守徽真人的那间侧殿便松散随意起来。她拿了一杯茶,咕嘟咕嘟灌下去,苦得直皱眉头,才接着说下去。
“我看她如今越发装腔作势了,大冬天倒拿着一把扇子,还指望我感谢她不责罚冲撞之罪――呸!我就是命不要了,也不和这等小人低头!”
在她说话时,金素只是安静地递过一块素馨的帕子,看着她发泄了个痛快,开始满头满脸地擦汗,才温声言语:“你何必别着她。”
金素叹道:“如今宫里的日子是你自己过着,她又很得宠,为难起来,苦的还不是你?今日她还有一二分廉耻,知道对你我不住,肯不计较你的冲撞。可是宫里头人心易变,下一回她若直接关了你禁闭,你又要怎么来看我?”
聂轲讷讷,道:“素素,我晓得了。”又道,“只是叫我向她低头,是万万不能。大不了以后避着就好了。”她又想起什么,略略高兴了一二分,对金素说道:
“素素,宫里头虽人心易变,但到底有几个不移志向的。你可还记得越荷吗?那时候你便拿主意和她交好,如今一看,人果然不坏。我这次便是求她相助,才让太后指了你进宫。这事对她并没什么好处,她却肯帮忙,可见宫里还是有真心的。”
“是呀,还有你这万贯家财又不意的恩宠。”金素一笑,敛了蛾眉,安安静静的,“想必你已谢过她了,来日若有机会,我也要谢她一谢。轲姊,我要劝你一句,我是不成了,你总不好一辈子都这么过下去。来日你若有意,越荷仍然是好的盟友……唉,你不该为我顶撞皇帝避居的。”
她道:“我在尘世之外,算得上了无牵挂。父母都很康健,妹妹……她荣耀了,总是对家里好的。唯独你是我知心的姐妹,我很挂念你。”
金素回宫以来,素日里都十分寡言沉默。唯独在聂轲面前,因为真心替她考虑,才会多说几句话。饶是如此,聂轲犹嫌不够,痴缠着想要旧日友人多笑一笑。可现下,她却是肃了神情道:
“素素,可是你呢?难道就愿意这么过一辈子么?人的一辈子有那么长,你竟都要耗在那青云观里头?我不愿你过那样的日子!我不能!”
金素垂首,淡淡吐出四个字:“皇命难违。”
“那就是说心有不甘喽?”聂轲急忙起身,头探到金素跟前,十分认真去看她神色,“素素,我也晓得皇命难违,可我也知道事在人为!你若自苦,便无人救得了你,可你若有心……”
“也没什么不好的。”金素淡淡道,面容藏匿在阴影中看不分明,“莫说了,轲姊。比起宫中的蹉跎纷争,青云观倒还清净。至少家里人送来的打点不少,我过得并不差。”
“可是,”聂轲犹不甘心,还要再劝,“素素,你这么心如死灰的样子,叫人觉得马上就要去了一般――你忘了一年多前我们入宫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我又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我们满怀憧憬,那个时候――素素啊,人总要怀着一些念想吧?”
她叹:“你这样在青云观里度日,又算什么呢?”
“守徽不曾有念想。”金素安静敛目,藏起所有情绪,背影孤单挺拔,“我只知道,昔日我入宫护着了镇国公府,后来我出宫也不曾连累家人。金素……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却唯独对不起自己。”聂轲摇头,心想无论什么法子,能救救她可怜的姐妹就好了。但是,皇帝的意思入的道观,又怎么出得来?除非皇帝或太后再次指婚――可是,这可能吗?
又有什么人会愿意接手被废弃过一次的金素?想来想去,也只是幽幽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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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是聂贵人的人。这件事干系不小,你须得请她过来一叙,我才好使用你。”
牡丹阁内,越荷和颜悦色地对下首不起眼的小宫女说着话,然而她的内心却远不如面容上那般宁静,甚至是有几分焦灼在的。
她竟不知道死了一遭后,这世界是怎么了。
江承光对傅北愈发恨得要命入骨,而她那位原本十分争气、心高气傲的傅北哥哥,如今居然一副安然坐困京城,束手待擒的模样――他难道不知这是一条死路么?
越荷固然两生两世不曾对傅北生出旁的心思,然而他终竟是她的哥哥,是她离奇的借尸还魂之后,唯一一个一眼认出她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全无办法也就罢了。如今她胡思乱想了几夜,竟然勉强得了一个乍看荒唐、细思荒唐、荒唐透顶,然而偏偏能保住他性命的办法。
如今端看他愿不愿意――越荷下笔写信时,不免就有了几分踌躇。
这封信是要通过聂轲的人脉送到宫外给傅北看的,内容十分要紧。因此她不能在对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直接劳动――聂轲虽把人脉给了她,然而不过交接数日,若出了事,真正追查还是会连累到对方。再者说了……她这个胡思来的法子,却不光是傅北一个人能办成的。
纵然他愿意,也要另一人配合才行。
傅北不要命了,她这个做妹妹的总得想法子拉他一把。
越荷于是涂涂改改,思索反复,才终于落笔写就一封满纸荒唐的书信。她刚刚装好,便听姚黄说聂轲来了。越荷闻言,惴惴不安。但即使再惴惴不安她也得硬挺着上,因为聂轲能揣度着金素的心思拿主意,因为这正是那个荒唐法子的关键――
“轲姊,”越荷退了众人,单刀直入,“我欲要为仙儿做一桩大媒,不知姐姐能否在其中相助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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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兄见字如晤:近日坐困宫内,心中常有不安。量己虽无谋事之策,却有一分观察入微、体贴上意的本事。伴他既久,总能瞧出些性情心思来。圣上深厌兄长,又拘兄长于京。以兄之慧,岂不知大难临头?月虽不才,冥思数日得一荒唐之法,可保兄长性命……”
越荷将墨迹新干的信纸压在了几本书下,沉思了一会子,伸手要去拿茶水喝。
却不想才递到唇边,门口的姚黄便“啊呀”一声道:“主子拿错了,那盏是方才聂贵人剩下的呢。”说着就要进来收拾。
越荷闻言怔了一怔,把茶盏放回桌上,又慢慢推到桌子另一边,仿佛还能看见片刻之前对面人脸上错愕、怀疑与担忧交错不定的样子。
她倦怠道:“贵人走了多久了?”
“约莫两炷香了。”姚黄瞧着她脸色,小心地回道。刚才越荷与聂轲密谈,屏退了左右。她也只是在聂轲离去后才等在了门口处,听越荷传唤。
越荷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事急不得的。”随后抽出那信纸,看了一眼,又拿到烛上烧了,“成与不成,还得看另一人。”
“主子歇歇罢。”姚黄劝道,见越荷不以为然,又道,“聂贵人就算有消息给主子,也是明天的事了。”越荷这才应道:“你说的很是。”起身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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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轲一路疾走,从牡丹阁直直回到自己的生花阁,心乱如麻。可脑子却反复回想着刚才越荷的主意。荒唐!她在脑海中大声斥骂,难道要把素素当成给那人脱身的物件?
可是另一个声音反驳道――旁人怎么看,又如何呢?后宫所有人在皇帝眼中不过一个玩意儿,如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名头,素素的后半生难道真就耽误在青云观了?
这事勉强也能说两全,又为什么不答应下来呢?然而以素素的性子……聂轲清楚,金素虽外柔内刚,关键处颇有几分决断,然而这决断却是为的旁人而非自己。
她是断断不肯为了一己私利,给家里带来哪怕一分风险的。这件事,必须要有人推她一把才好――难道自己真要替素素做决定?
她聂轲倒是不怕坏了事遭怨恨――若素素过得不好,不消她来怨恨,聂轲自个儿就能心如刀绞了。她所担忧的是此事对金素究竟是祸是福……且越荷要推动此事的动机也很可疑,虽然对方透了底牌,那傅北曾与她有亲,对方早日娶了旁人于她才好安心……可若是这么说,难道不是那傅北死透了才最方便么?兹事体大,即便与越荷曾有情谊,她也难以当场答应。
假若越荷当真为定亲之事不能安心,那么她根本不必伸手拉傅北这一把。不需要她做什么,只需静静等待,皇帝发作的那一日。又或者,二人的确有私情?
聂轲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赶忙忘掉。越荷是信任她人品才愿说出此事,她怎好反过来胡乱揣测……无论如何,这桩婚事只是权宜之计。
她倒没指望素素再得个真心夫郎,那也太难了。只求对方脱离道观清苦,回世人间过她应得的日子。如此说来……聂轲反复琢磨了半夜,终是有了决断。
“我要他一句保证。”次日,聂轲如是对越荷说道,神色端穆,“不求他待素素如何温柔体贴,但请他谨遵礼节,敬重妻子。不然,聂轲虽一时奈何不得,终有一日要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