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江渚晴川
琬琰起身凑近,弯腰探看了一眼,不由大为震惊。
笔法鲜活,气势雄阔,墨韵浑厚,皴笔扎实细密。前以写实浓重,后以景远虚淡,抑扬顿挫,水墨淋漓,无一不彰显着大家的杰思与功底。
好一副笔落意连,气势逼人的《江渚晴川图》。更难得是,陆鹤川这份勉诫心意。
画中渔舟水路渐末,临岸停泊,山川峰脉高耸,绿意盎然。攀爬人像精妙,临近顶端,霞光色彩纷呈,暖阳向生。
样样透露着苦尽甘来天赐禄的寓意,作为礼物送给广砳,卓然再合适不过。
这孩子虽本性纯善、意志斐然,可终究还是期盼世事平顺、脱困于病痛苦海的清澈少年。有陆鹤川这样才情卓著的大家为之鼓舞,定会事半功倍,助益他坚定日后也会有一番成就作为的信心。
“鹤川公子有心了,我代广砳先行谢过。”说着,琬琰朝着陆鹤川心怀感激的福了福。
“闲来无事,只是举手之劳,你我好友之间,不必言谢,”陆鹤川笑的爽朗清举,全然忽略某人的脸已沉黑如幽潭,双目似利剑刺向周身。
“我瞧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随手练笔,一时兴起罢了,”苏翊看着琬琰心潮澎湃,对着陆鹤川不甚感激,撇着嘴,不满的诋毁了一句。
尽管她对书画不深谙其道,看的也只是个浮表,可门外汉也能分的清优劣好次。
这幅画一看就是尽心的上乘之作,更莫说其中还挟带的周全心意。琬琰嫌弃的瞟了苏翊一眼,暗自嘀咕这人战场上威风凛凛,别开生面,可真要论着诗书礼乐,估计是半点都不精通。
苏翊领会到琬琰眼神中的深意,较劲的意头乍起,不顾陆鹤川在场,逼近琬琰一步,哀怨层出道,“你干嘛这么瞧我,以为我只是硬汉莽夫,不懂这书画品鉴。”
琬琰正以为他又要手脚不规矩,作出什么惊人之举,没想到额头被弹了一颗轻柔的暴栗,身前的阴影便挪开离去。
“别人我不敢说,可他嚒,”苏翊绕开琬琰,手指于画中荫绿一处,说道,“心无旁骛,潜心静气,方能成佳品。这儿还有这儿,明显墨色不匀,下笔轻飘,应是仓促之下的轻怠之举。
“意境还不错,就是这攀爬登顶的这三人怎么看都些怪异,你觉着呢,陆郎?”最后亲昵的陆郎别称,苏翊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盯着陆鹤川的双眸,火光四射,滚烫如炬。
这三人分明就是琬琰、他与这厮的写照!
好好的神仙眷侣,偏偏非要画成三人同行!
意欲何为!
听了苏翊所言,琬琰又躬身细致瞧了瞧,果然如他所说,顿时惊异暗喜。
她还真是小瞧他了,不过想来也是,与他不过相识两月之久,又怎会体察至深,样样都了解的透彻见底。
陆鹤川面色平静,胸膛内却起了波澜,苦心孤诣这么多年,总以为世间再无人能评判他画中的拙劣,没想到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他,“你说的是,许久未画,有些手生,这幅画确实有美中不足,疏漏之处,不过我相信,何世子更看重的是画中蕴含的境界和气韵,其次才是技巧和功力,何小姐,你说呢?”
琬琰旁眼观着,越发觉着这两人之间怪怪的。
虽说,京中名门贵公子自小相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到了这两人这儿,总感觉不只是熟稔那么简单,说交情深吧,三更半夜能在街巷不分轻重的打架互殴,说交情浅吧,两人字里行间又透露着异样的惺惺相惜。
琬琰正拧着眉猜测不解,被陆鹤川这么一唤,只好讪讪说道,“砳儿一向崇拜于你,能得了你特意赠画,定是欣喜万分,想必不会在意。”
得到琬琰中肯的答复,陆鹤川微微歪头眼神无状的对上苏翊,看似纯真无辜,却仿佛嘲意更浓。正当苏翊准备起手再与其较量一回合时,陆鹤川先一步撤去了揶揄之意,抬手摁下苏翊耸起的右肩,一同入座,说道,
“时辰不早了,不予你玩闹了,一会本打算去寻你,这下倒不必麻烦了,你托我办的事,我差人去知会过了,下个月末正值国子监新招,到时跟着入学即可。”
见陆鹤川送上了台阶,又将自己今早相求的事这么迅速的安排妥当,苏翊高傲的抬颌哧哼了两声,也歇了再斗气的心思。帮着陆鹤川收拾起铺在膳桌上的卷轴,斟上一杯清茶送其跟前。
“谢了,回头等你痊愈,流霞我亲自送到竹海,与你喝个尽兴。”
“下月末入学?”苏翊呢喃一声,手指无意识的敲击案台一琢磨,惬心的颌了颌首,满意道,“恩,时间也稳妥,有承扬的神医妙手,想必倒时广砳的身子也能恢复个七七八八,完成学业应不是什么问题。”
广砳?怎么又牵扯到广砳身上了?
琬琰一头雾水,疑惑不解的攒起眉头,转目望向苏翊,茫然问道,“你们这是在说什么?怎的还事关砳儿?”
看到琬琰一副不明其里、费然难解的样子,陆鹤川心下了然,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打趣道,“你何时将这爱狂妄卖弄的毛病也改了去,竟还未告诉何小姐实情。”
“琬琰又不是别人,我自要办稳妥了再请功,谁知会被你搞了个措手不及,”苏翊说着白了陆鹤川一眼,转而对上琬琰,目光熠熠。
“是这样的,这两日我瞧着广砳是个难得稳重上进的孩子,对课业也是执着不舍,孜孜以求。历遍古今,天下学士估计无一不想入国子监,学教于名士,明德于恩师,所以找来鹤川从中周旋,让广砳入学一抒己志,来日光宗耀祖,光耀门楣。”
“另外,我也有个私心,”苏翊停顿了一下,长舒一口气,“傕铭你也见过,比广砳还虚长一岁却整日心浮气躁。身为皇子虽本性纯善但心性不坚,识人断事也浮于表面,我想着日后让广砳跟在傕铭身边做个伴读。
“一来二人可以相互取长补短,彼此助益,二来也能及早给广砳安置一个更为体面的身份,来日入仕也能更顺畅些。昨日我已与傕铭有所交待,他也觉着广砳与他做个伴读再合适不过,中意的很。我本想着等一切办妥了再知会予你,没承想又被这家伙抢了风头。”
自砳儿身子有了起色,琬琰早就想着要请个夫子什么的继续为他指导课业。
国子监的名号她也是听过的,乃是大卫及周边各国向往的最高学府,若能入此门庭进修,能得天下最具盛名的各派大家的指点,于致知格物、正心诚意均是大有裨益,日后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更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早前闻听这国子监的大祭酒,是温家的安国公。以温氏视她姐弟二人为喉中骨鲠,眼中芒刺的势头,不寻机要了他们的命已算是慈悲,又怎会容她们日益做大,逃出她的手掌心,在何府外做些不利于她的事情来。便绝了心思,没再抱什么幻想。
如今苏翊暗中替她安排好了一切,琬琰自是惊喜交集,但心间也不由的浮出丝丝感动。
想她所想,爱她所爱,说是要为四殿下添置个性情稳重,为人中正的伴读,其实还是不为了她。
若广砳以后能有出息,作为长姐不仅无需再时刻操心幼弟,反而能承其脸面,在娘家才算真正有了依靠,腰杆也能挺得更直。
前前后后欠下救命之恩那么多次,现下又得了他这番心意,当真,是再也还不清了。
“谢谢,”琬琰心绪拨云见日,对上苏翊嫣然一笑,用最简单的两字阐述了自己此刻的最真实的想法。
没有认为这一切来的理所应当,也不会因自己可怜的自尊心而拒绝了其美意。来日方长,何必要硬端着跟自己过不去。
“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但若你真的想谢我,不如,就应下我方才所求?”苏翊不顾陆鹤川还在场,拉过琬琰纤细的柔夷,不容她退却的又一次逼问道。
“你!”怎么又提起来这事,还当着别人的面。
琬琰娇色羞颜,怯怯的瞄了一眼对面清风霁月的陆鹤川,猛地站起身,避之而言他,“额...时辰不早了,你们的伤都还没好,赶紧回去歇着,我也要休息了。”
说完,拽起身旁的苏翊,推着将人送到了门口,陆鹤川轻笑一声,唇畔浮现点点无奈的自嘲苦笑。放下茶盏,识趣儿的起了身,跟在苏翊身后踏出了房门。
“画轴就拜托了,鹤川告辞,”陆鹤川儒雅的向琬琰一拱手,转身离去,在临踏出院落的那刻,不动声色的又瞥了瞥一直候在苑中值夜等的落锁的颖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