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蔻乌之毒
如墨的漆夜中,何广砚挺阔越步的身后,跟着衣袂随风翩跹的一人。
虽然还被笼罩在阴暗处,让人瞧不清真颜,可这如神灵降世般的音色,琬琰再是熟悉不过。
黯淡的眼眸瞬而炯炯闪光,如一阵风般闪离丹月的视野,直冲房门。终于,在暗影顿现轮廓的那一刻,站定在来人的面前。
“表哥!”
轻唤一声,琬琰晶莹的珠泪,再次此划过脸颊,只是这次不再是绝望潸泫,而是喜极而泣。
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无垠的黑暗,受够了锥心裂肺的折磨。哪怕再多等一刻,身体里的痛楚都会成百上千倍的叠加,让她负不可负。
皇天不负苦心人,枯苗望雨般盼了这么多日,终于将人盼来了。
吴承扬,是她唯一的希望。
“苏翊他…”
琬琰来不及寒暄,直奔主题,急切的想与吴承扬相诉苏翊的病症,可话还没说出完整的一句,一个晃影闪过她的眼前,她便再没了知觉,浑浑噩噩的向后仰去。
“琬琰,”立于侧旁的何广砚失声惊呼,一个弓步上前将人扶住,回眸眈视着罪魁祸首,满肚子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何兄不必气恼,我这是为她好,”吴承扬泊然收回刺在琬琰头上的前顶穴,清高冷傲,无欲无温,唯有还在上下起伏的胸腔,迟迟不得缓平。
“她本就气血双亏,阳虚体弱,又熬了这么久,耗损津液心血,不出三日,她就得大病一场。”
“汤药灸治都是次要,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休息。能好好睡上一整日,比什么灵丹妙药来的都强。何况,她留在这儿,只会关心则乱,胡思乱想,碍事不说,于她于苏翊,都是徒劳无益。”
“这么严重,”何广砚拧眉望向怀中人,突然发现琬琰的小脸,瘦的连颧骨都显得格外突兀,“我这就将她抱到旁边厢房里休息,”腾开一只手,揽过琬琰的双膝,直腰起身,打横将琬琰抱起。
“嗯,”吴承扬淡淡颔首,趁着何广砚缓手的工夫,又探了下琬琰垂下那只手的寸脉,“真是胡来,这般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日后有得她哭去。”
说完,又有些不忍,蹙眉从身后的包袱中取出一个药瓶,塞到了何广砚的衣襟处,“每两个时辰,给她喂下一粒,等我安顿好这个将死的腾出手,再给她好好瞧瞧。”
琬琰与吴家这一年的来往,何广砚人不在府里,但从头至尾的都是知道的。
吴府待她与亲女无异,一家上下对她视如己出。更有吴承扬这个表哥,远名在外,医术高绝无人能及。
他给的药,总是不会错的。
“嗯,我记下了,”没再纠缠,一口应下,抱着琬琰送到了隔壁厢房。
瞧着没了阻碍,终于能上前去瞧瞧躺着不死不活的那个,不承想,才刚刚跨过门槛,吴承扬又被人截了下来。
“承扬兄辛劳,怎的今夜便到了,我派出的人马,今早才赶赴洛京。”陆鹤川不是非要多心什么,而是确实与常理有悖,才多问了一句。
“今早?”吴承扬摇头轻叹,“幸好琬琰离开洛京之前,来吴府与我相邀,不然,等你的人把我请来,就只能看到被扎成筛子也醒不过来的苏大将军了。”
急着探看苏翊的情况,轻拍了拍面前陆鹤川的薄肩,绕过其人,趋至塌前,不言不问,就上手拔掉了苏翊身上各处插着的金针。
“陆兄,从前你的病也是有高人一直卫护着,怎么来了这龙潭虎穴,就带了这么个庸医?”
从前他在苏翊的征北军营待过一阵,那里的军医,都是打过照面的,没有这一眼生的,那么此人的来历,多半是与陆鹤川脱不了干系。
说完这话,吴承扬手上的动作一滞,神情颓现有一瞬间的错愕。蓦的觉着,娶了浔阳之后,他果然与从前是大不一样了。
不仅多了些接地气的人情味,就连着这种揣摩人心,度人之腹的事,也能手到擒来了。
“承扬兄的医术冠绝天下,与你相提并论,不是庸医也得被比成了庸医。桑敬是我母家从前用惯了的大夫,金针刺穴是他的强项。瞧着你出门在外,未带药童,日后要有什么帮衬的,你尽管招呼他就是。”
“金针刺穴,莫不是出自乾州三叶派?怪不得姓桑,”吴承扬斜眉睨了桑敬一眼,瞧见此人还缩在角落角落,对着他憨蠢搓手讨笑,语气又陡冷了几分,“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要说桑敬也是过了不惑之龄,与吴易之的年岁相差无几,可被吴承扬招呼起来,就像一个志学之年的药童。
可更令人生奇的是,桑敬不恼也不跳,陪着笑脸,立马溜到吴承扬跟前,当起了副手。紧接着又被叱骂了几句,竟跟捡了金子一样,喜上眉梢。
房内众人亲眼所见,也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承扬公子声名远扬,桑敬早有拜谒之心,不想今日竟有这般巧遇,在睦州这等颓旱之地,慕得公子真颜,实乃在下之大幸。”
开玩笑,洛京吴门的承扬公子,那可是医仙老人最引以为傲的亲传弟子,杏林圣手,举世无双,天下医者无不敬仰,深叹望尘莫及。
以他承扬公子的资质和水准,说他是庸医一点都不有失偏颇,反而是高看抬举。
好歹,庸医也是医,也比那些不堪配称为医的,来的要强不是。
此番能在他手下配合帮忙,少说也能偷学个一两样看家的本事,有了这些过人之技,何愁他们三叶派不能在公子门下委以重用,至此东升崛起。
想到这,桑敬拔针的手更是麻利,生怕一个不小心,再被吴承扬厌弃。
“有工夫去想这些恭维的说辞,不如把心思多放在医术的钻研上。我若再晚来几日,三叶派金针刺穴的招牌,不被你砸的粉碎,也得三五十年无颜拿出来问世了。”
桑敬被吓的浑身瑟抖,一身冷汗遽冒,不着片刻,浸湿了后脊贴着的里衣,“承扬公子,您,您说这话是何意?恕在下不明所以。”
“指肚发青,关脉弦涩,气血瘀滞,昏厥不醒,明明是中毒的症状,偏被你诊成了淤堵之症,还把金针灸在手太阴肺经上,你不是要砸了祖传的招牌,又是什么?”
闻声,桑敬心头大骇,捏着金针的手指,颓然卸了力。金针掷至青石地面,发出细微的脆响,“中,中毒,这怎么可能?”
赶忙凑上前,端起苏翊的手指细看,果不其然,指尖连甲处,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居然真的是中毒,”桑敬捶胸顿足,恨自己只顾着解温邪伏着的表症,连这种浅抹的症状都没觉察到。
退后几步,即刻俯下身子,朝着吴承扬作揖深拜,“承扬公子大恩,请受在下一拜!”
“温邪来势汹汹,又勾起苏将军体内的旧症,在下心焦气浊,只看到浮出表症,想着从这逐瘀下手,疏通气血经络,却不知,是始终没找到症结之根源,病灶之始末。
多亏了公子慧眼过人,才使得桑敬免遭败坏祖宗师门之祸,身受此大恩,桑敬怀抱不胜感激,无以为报。”
吴承扬继续忙着手中的活计,头都没抬一下,“报不报的,就不必言说了。我是为救人而来,并不是刻意要受你这大恩。他体内的毒素扩散已久,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想保住你们三叶派的招牌,就别费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