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梦游
这是一个夜晚。
又是一个夜晚。
风在窗外怒号,卷着四区的大雾,形成了灰白色的旋风。
枯叶和树枝敲打着玻璃,我能听见那种奇怪的撞击声。
月亮躲在云层中,没有月光照在大地上。
我睁着眼躺在床上,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发呆。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夜晚惊醒了,上一次半夜惊醒午夜梦回还是在圣玛利亚学院的宿舍里,有人陪在我身边,我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完美的侧脸,他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被子上,发现我惊醒之后会带着笑意俯身看我,然后我们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用学院的传送装置前往各区探险。
我已经再也没有去探险的兴致了,长时间在东部战区的工作让我过于自由散漫,我再也不是在圣玛利亚学院里的叛逆小女孩。
也没有人在我身边陪着我。
所以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在床上一动不动,凝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然后幻觉渐起,我沉默地任由幻觉包裹着我。
黑色的粘稠的物体在天花板的角落里缓慢流动,它们滴下来、落下来,像是粘稠的沥青,离我最近的一滩在我的床头,它搭在床帘上,顺着绸缎上的纹路缓缓下滑,然后擦着我的身体在床上蔓延。
我能感受到它的温度,缓慢流动时细微的响声以及它们贪婪的欲望。
它们想把我吞噬掉,想让我溺死在其中。
我想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与此同时另一滩粘液从不知名的地方流淌下来,落在我的腹部。
就像是被谁轻轻地按了一下,我的腹部微微下沉,有东西压在我的身上,黑色的粘稠的物体轻柔地包裹着我,它们托着我开始上升,我感受到一种很温柔的推力。
但是我拒绝了这种推力,我翻了个身挥开身上的粘液,侧卧着看窗外敲打玻璃的树枝。
黑色的影子在晃动,我看不真切,最终移开了目光。
粉色的肉瘤不甘示弱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的目光被吸引,瞥向房间的角落。
门边上的那一堆肉瘤试图爬上墙壁,它们蠕动着涌上去,留下粉红色的液体,爬得最高的一部分软软地垂下来,最后啪叽一下掉回地上,炸开,炸出更多的、深色的液体。
自液体中又蠕动出更多的粉色的肉瘤,无穷无尽的肉瘤占领了我的房间。
同样距离我最近的一堆肉瘤在我右手边的地板上。
我又翻了个身,更近地去看它们。
这是一堆小小的粉色的物体,它们立起来,就像是有生命一样攀附着我的床头柜。
木制的床头柜上有两个金属的把手,最靠近地面的金属的小巧的把手上,是粉红色的、黏菌一样的肉芽。
肉瘤通过新长出来的肉芽向上蠕动着攀爬,不一会儿就到了我的柜子里。
它们打开我的柜子,里面是我的遗书和无弦留给我的照片,在照片被吞噬之前,我伸出手去把它拿了出来,塞进了我的枕头底下。
我碰到了那些肉瘤,软乎乎的、水淋淋的、令人反胃的、恶心的肉瘤。
我嫌恶地甩了甩手,然后把手缩回了被子里。
肉瘤们兴奋地颤抖了一下,吐出更多的粉红色的汁液,这些汁液淹没了我的遗书,我想明天我应该再写一份新的——遗书上的字一定像墨水一样晕染开了,一定看不清楚,然后没办法拿起来——它湿淋淋的,想来应该是一碰就碎开了。
我离那些肉瘤更近,眼睁睁看着它们爬上我的床头柜,一个大跳跳到我的床上,向我的脑袋附近蠕动。
那些黑色的粘液像是被侵占了地盘的狮子,它们暴怒地凑过去,和肉瘤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
我凑近看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把它们两个全丢回地上。
它们发出了更多的咕噜咕噜啪叽啪叽的声音,似乎在倾诉它们的不满。
我并没有搭理它们。
于是幻觉更深、更进一步。
我恢复了平躺的状态,一些亮晶晶的漂亮的东西从窗外飘了进来。
我仔细地去看它们。
真漂亮,有油晕染开一般的彩色的光斑,有泡泡独有的闪亮的高光,这一群泡泡一样的物体从窗外穿过来,它们穿透了玻璃,离开玻璃表面时发出了轻微的“啵”的一声,没有破开,在黑暗中轻飘飘地飞起来,在我的房间里乱晃。
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它们在房间里飘来飘去,像弹力球一样接触墙面,留下一个又一个圆形的印子。
这些由肥皂水组成的东西肆无忌惮地飘着,其中的一些落在我的身体上,它们穿过我的身体,我也感受得到它们“身上”的凉意,也许是从窗外带进来的凉意,带着四区独有的、迷雾的味道和一股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清新的香气。
我轻轻碰了碰其中一个,它如我所料般的裂开了,又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啵”声,然后从窗外飘进来更多的、更美丽的、更繁复的泡泡。
我被这一片一片的泡泡所包围了,它们簇拥着我,而我在它们的簇拥下不断地神游,思维也随着这一片混乱的泡泡飘向远方了。
然后更多的、更多的奇妙的幻觉莫名其妙地出现。
柜子上灰尘中起舞的绿色的小人,空气中浮动着的圆形的珍珠,床底下阴暗地爬行的毛绒绒的黑影,它们出现、相聚又分离,它们狂舞、漂浮又归于平静,我却不能平静,我和它们一同旋转、旋转,带来湿冷的空气、旋转,连意识都远离身体。
我的魂灵永远无法平静下来,它终日在狂风中颤抖,它终日在黑暗中悲鸣。
我所拥有的、我所失去的……一刻不停地在空中起舞。
我熟悉的、我陌生的人影在轻轻地敲打我的房门。
它们推开我的门、发出独特的“吱呀——”的声音,然后轻柔的关上门,我在恐惧中挣扎,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的灵魂永不安息。
我在幻觉中待了太久,走了太远,我的意识逐渐地模糊起来,然后我感受到了门外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