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正旦大朝会当日,天公并不作美,一早便又飘起了细雪。
朝会诸仪均依往年之例,皇上驾幸宝和殿,文武百僚皆冠冕朝服列于殿上,诸路大府有吏进奏献物,而后令北戬宣徽北院使赵回奉书觐见。
国书所请之事当廷大白,自是令朝中文武吃惊了一番,然皇上与二府早有计议,敕谕既下,竟也没人于殿上再多费口舌。
朝议既毕,因碍于雪势,本将于北苑中举行的宴射被改为了摆宴宫中大庆殿。
宴上自是歌舞丝乐缭绕,然各人心思又各不同。
江平饮酒之余,时不时地盯看赵回,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看不起这北戬陪臣,不过是碍于皇上面子才不曾吱声。
孟廷辉静坐在一旁席间,知道皇上之前当殿未问赵回北戬诚欲裁军之数,以致包括方恺在内的几位枢府重臣都没什么心思享这国宴,只想找个由头来开口相询。
而中书那边数位宰执的脸色亦不怎么好看,想来是因皇上答允北戬减贡一事所致。像三司使裴华这等看中库财的计相,眼见北戬往后每年可以少献数万钱帛,心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舒坦的。
国事未定,她自己也没甚心情碰这案上酒菜,只四下里随意打量着众臣,心中亦在盘算着两国之间的事儿。
之前连着两夜通宵达旦地将枢府内凡涉北境的军务札子都翻阅了一遍,脑子里对北面兵务也有个了个大概了解,所虑也愈发多了起来。
转思时,隐约觉得斜对面的偏席中好像有人在盯着她瞧,目光灼得她脸庞都发热。
她不由得定睛望去,在一众青袍间寻摸了一会儿,才触上那一束似是无所顾忌的目光。
是尹清。
半年多不见,她脑中本已忘了他的长相,可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却觉得他这淡笑竟似久违旧友一般,自然不造作。
尹清见她望过来,只轻一欠身,便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在不经意间就已朝一旁瞥去。
他那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一时间又让她恍惚起来,只觉方才那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他只不过是恰巧触上了她的眼神罢了。
她不由得又想起当初参劾徐亭所用的那数十封私信。
至今都还不知,尹清究竟是有何能耐能从郝况那里得了这些信件的。
这个男人貌似淡而无求,但她却总觉得他不若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在朝为官一日,她便不甚放心一日;然而他如今人在三馆,又非她能过问得了的,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下点手段,将他早早迁去边路。
正出神时,却见那赵回向銮座近了两步,躬身行礼道:“久闻皇帝陛下天姿雄伟、文武双修,小臣闻息而仰已久,今日却因大雪未能成北苑宴射之行,实是憾事。不若明日再行宴射,敢请一睹皇帝陛下雄风?”
靠近御前的数张麒麟案间一时都安静了些,众皆眼不眨地望向上首处。
江平眉一横便要起身,却被方恺一把按住。
殿下两列仪仗华贵威严,英寡在上目色平和,微微笑道:“天下谬传甚多,朕实是不善骑射,怕要让北使失望了。”
孟廷辉闻之一愣。
他的语气是如此淡然,表情是如此平常,此刻一身雍华之态将平日里刚悍的一面尽数掩去,几能以假乱真。
赵回却在下面道:“皇帝陛下怕是过谦。小臣在北戬亦尝听说过陛下于骑射大典上的骁悍善射之姿,陛下又何必自谦。”
英寡以手轻托下巴,淡声道:“都是做做样子给百姓看的,北使亦非亲眼所见,岂知旁人不是以讹传讹?朕自幼不善兵事,多年来不过是仰仗着枢府这些位忠老旧臣帮持罢了。北使倘欲于北苑宴射,朕自当择几位善射武臣至北苑陪射,以尽北使之兴。”
赵回转身一望席上坐着的数位老将,貌似恭敬地答说:“诸位将军老矣,小臣岂敢多有劳烦。”
英寡俊脸上微浮笑意,一丝锐色自眼底飞快闪过,口中悠慢道:“听闻北使乃是北戬国主潜邸旧臣,出身正经军卫,而今更是居于要津,想必对兵事甚所知通。”
“不敢。”赵回道,“小臣这两日在使驿时听人报传皇帝陛下已遣人赴北境着手裁军一事,敢问陛下此番欲裁减多少兵员?”
看来两边皆是一样的心思,孟廷辉听后不由得暗道。
英寡眉头皱了下,扬手随意向左下方一指,道:“这些事情朕向来记不清楚,什么州裁什么兵马,皆是由他们决议的。”
方恺闻言立即起身,正色对赵回道:“北使倘欲论说此事,还请挪步到这边来。”见赵回近席,他才又道,“未得与北使细议,某等岂能定夺裁军之数?必得与北使共同商议后,再下札子与北境大平禁军。”
江平在侧蠢蠢欲动,直冲冲地喝出口:“你便说北戬打算留几万兵马于边境,我等自也依这数目裁撤边军!”
赵回被他唬得愣了下,随即又笑,声音低下去道:“赵某倘是说个数目,只怕将军也不肯轻信。同理,将军若是与我北戬约个数目,我北戬又岂能真信将军诚意?”
英寡单手把玩着琉璃酒盅,目光早已瞥向殿角御乐教坊席间,眉目清明,毫不为座下低议声所扰,像是当真不在乎这两国边军大事。
殿中旁人因隔得有些远,听不真切,又见皇上毫不经意,便只当这一处是在闲聊,没什么要紧的。
方恺沉吟少许,才道:“北使所言虽是不虚,然两境裁军与否,探马一验便明。北戬皇帝陛下既有此请,又如何不能立约在先?我上不与兵事久矣,倘是两国此后真能共减兵员,不再犯边,当是民之大幸。”
赵回目光炯炯,思虑半晌,开口道:“两国边境兵马各裁半数,将军可能做到?”
江平在一边哼哼道:“你北戬倘能做到,我等自然亦能做到!”
方恺却盯着赵回,紧问道:“此事可是北使说了便能作准的?无须往报北戬国主?”
赵回又笑起来:“此事方将军亦能做主?当着大平皇帝陛下的面,也无须问上一问?”
方恺一扣酒盅,亦是极干脆:“便约为半数。”
至此,英寡才转回目光来,仍似不经意道:“待宴毕,枢府替朕拟个裁军的条呈出来,再交由中书那边草一封国书付北使,将来两边也好互相对议。朕就不过问此事了,还劳方卿多操点心。”
孟廷辉在侧听得背脊发凉。
北境裁军之数在那一夜已由皇上与枢府诸将议定,札子亦已发下北境,方恺此时说的分明是虚言;而这北戬的宣徽北院使赵回又岂是庸人,怎可能就这样轻信。指不定北境的那一边也在动什么手脚,而赵回在这儿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而皇上今日这一出佯装文秀不问兵事的戏码是她没料见的,亦不知那赵回是否真会这般相信了。
方恺等人口中应承着,又请赵回入席饮了几杯酒。
觥筹相错间,赵回忽道:“将军既言皇帝陛下不与兵事久矣,此番两国又是共裁边军,何不借此机会劝劝皇帝陛下,莫要执著于这降国之谓?须知弟事兄,正犹臣事君也。我上肯以弟兄相称,是亦诚矣。”
他这拐弯抹角地想使北戬不再称臣,叫方恺等人一时都皱起了眉,却不知当以何辞来驳斥他那“以弟事兄”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