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番外五 - 江山为聘 - 行烟烟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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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番外五

沈知书大约是在六岁时,头一回懵懂地感受到自己有一双多么了不得的父母。

彼时他已受诏入宫做太子伴读逾两年,而他的父亲已有七年不曾过问朝事政务——若非两年前皇上与平王为太子延天下之师,父亲因之奉诏举家返京,只怕以父亲的性格,在他及冠入仕之前是不会允他有机会亲近皇家半分的。

那一日课毕,他与太子如平日一般依礼谢拜过翊善与直讲,再依次退出资善堂,只待宫人为他们着履佩剑后去武场习马。

出得殿外,见父亲于数丈之外的阶前负手直立,背影挺拔,一如往日。

父亲身前却站着一个人,这倒是不同于往日。

那人看装束应是朝臣,品位不低,年纪看起来略长,此刻正情绪激动地对着父亲说些什么,而父亲却是长久地沉默不语。

六岁的年纪正是好奇的时候,沈知书扯了扯太子的袖子,拉着他一同快步躲至离那二人最近的一根殿柱后,想要一听究竟。

太子比他年长,虽是平日少言,遇着此刻却不得不出言提醒他:“延之,此举于礼不合。”

沈知书瘪瘪嘴,想起数月前刚刚习过的诸礼典仪,心下顿时忐忑起来,正当踌躇之时,却见前方那人竟做出了更加于礼不合的举动——

那人俨然是克制不住情绪,伏身拜倒在父亲身前,口中道:“太傅当年与家父同为宰执,安邦立国、佐助朝政,而今国朝逢难,诸公委我前来劝请太傅出山,以解皇上之忧,谁知太傅竟不为所动,莫不是当真要视西南诸地流民尸野若无物?然苍生何辜,百姓何辜啊!”

沈知书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一切。

一个看上去位高权重的男人如此恳切地乞求父亲——虽然他并不能尽然理解对方说的这一切——已让他在惊诧好奇之外,隐隐生出对父亲的崇敬仰慕之情来。仿佛此刻眼前的这个父亲,与自己印象中那个温文内敛、平日里照看太子课业、闲来以笔墨怡情的太子太傅并不是同一个人。

因是背对着自己,他并不能看见父亲的神色,只听得父亲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父亲扶起拜伏在他身前的男人,终于缓缓开口:“廖大人,沈氏一门身负浩荡皇恩,若国朝有难无解,自当不会冷眼旁观。此次西南涝灾百年罕见,赈灾济民事关体大,恕沈某不问朝政多年,不敢以一己私见左右国策。而今朝中不乏能俊后辈,廖大人与诸公不妨兼听兼信,必能定夺出济民善策;且皇上与平王非庸主,断不会因离了某位臣工便治不了国了。”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被唤作廖大人的男子情绪渐稳,却目光复杂地看向父亲,仍是不肯轻易放弃:“太傅话虽如此,然国朝缺了太傅为相,实乃一大缺憾。太傅当年正值仕途巅峰却辞官请归——这些年来竟真没有一丝悔意,动过再度入主中书的念头吗?”

沈知书半晌不闻父亲答话。

过了很久,父亲方波澜不惊地回答道:“沈某自有取舍,劳廖大人费心了。”

次日清晨,沈知书领着妹妹依例去给父母问安,刚走至父母门前,就听母亲略带无奈的声音从内传出,应是在对父亲说话——

“对外尽称不问不管,却是一夜不眠地写这封赈灾札子,倘叫皇上与平王读了,定要再劝你复视朝政。”

父亲回答道:“所以我叫最信得过的门生誊抄过后以他之名直呈中书,不叫旁人得知这是我的政见。”

“这又是何苦?”母亲语气果决,“若是真放不下,就回政事堂吧。”

父亲此刻却无丝毫迟疑:“当年既已做过取舍,便断不会回头反复。然而似你我之为人臣者,又有谁会眼见国难而无动于衷——两年前那次禁军皇城司内讧,你当我不知你亦有暗下联络旧部除奸?”

母亲笑了笑,不再吭声。

沈知书记得很清楚,“为人臣”于他而言的意义,虽在此后这一生中被不断打磨修注,然最初的理解与认知,却是真真切切地源于这日清晨在父母门外听到的对话。

那一晚归府,沈知书忍不住将头一日在资善堂外的见闻告诉了母亲,又期待地向母亲询问父亲所言的“取舍”到底是什么。

母亲在那一刻的神情极是温柔——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然后坦然地、微笑着回答他:“你父亲当年舍的是他如日中天的仕途,取的是我。”

这一回答又令沈知书大大好奇。

如果父亲是很了不得的人,那么能够让父亲为了“取”她而“舍”其他的母亲,是不是更加了不得?只是那时的他尚不知晓,他的母亲在当年亦何尝不是为了父亲而做出了属于她的取舍。

他继续天真地问,父亲到底有多厉害?

母亲摸了摸他的头,依旧微笑着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沈无尘,字子旷。大历元年举进士,第一人及第。历大理评事,著作佐郎,太常丞。时张文靖公、谢敏公、廖文忠公咸荐其能,进改右司谏,太常少卿,秘书监,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书,以年三十二就拜尚书右仆射。……

这便是他的父亲。

天色晴美,资善堂外微风拂柳,十六岁的沈知书倚着池畔廊柱,边读史卷边心想,若是待父亲百年之后史官为其作传,大略就会如此写吧。

当年的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春闺梦里人,国朝首位三元及第的进士科状元,从一介布衣书生至权倾朝野的政事堂右相,仅用了十二年。

这十二年间所成就的丰功与政绩,无前人可比肩,更无后辈可望其项背。

而当年的沈无尘大约不会料到,他此生在仕途上所取得的赫赫荣光,对沈氏子嗣而言则是毕其力亦无法逾越的高峰。

从六岁至十六岁,从最初单纯的崇敬仰慕至如今刻意的避而不谈,沈知书对父亲的感情可谓复杂到了极点。

世人都道他出身簪缨贵胄之家,身为沈氏长子,自幼伴读太子,师从国朝名士,及冠之年便可蒙恩荫入仕,与天下数万万苦读圣贤书、待挤破头考中进士方能入仕的布衣学子相比,是何等地幸运。

可十六岁的沈知书却时常觉得,自己是何其不幸。

肩负这样煊赫的门第与荣宠,他不可争亦不可不争;拥有曾官至政事堂与枢府最顶端的父母,他不可无文韬亦不可无武略;身为太子的自幼伴读与心腹好友,他对权位不可有昭然野心亦不可毫无野心;最为重要的则是,他肩上扛的是整个沈氏一族荣光延续的重任,至于他自己此生要的是什么,却是最无关紧要的。

有时他甚至会羡慕自己的胞妹沈知礼。

她率性单纯,像极了年轻时的母亲,从不会有其他女子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历来是想读书便读书,想习马便习马,想吃什么便要吃什么,想穿什么便要穿什么,想笑了便笑,想哭了便哭——纵使父母偶尔会严厉管教,却总也还有他这个做兄长的宠着她。

有一回,沈知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自顾自地感叹:“哥,你长得真俊,难怪京中从贵勋千金到朝中女官,甚至是宫中婢女,见了你都会脸红。旁人都说爹年轻的时候如何儒雅英俊,然而我却觉得,哥你才是京中春闺梦里人哪!”

沈知书揉了揉她的脑袋,笑她道:“你我是同胞兄妹,你夸我俊,不就是夸你自己美吗?”

迎着沈知礼嗔怪的目光,他心中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莫不是自始至终,他唯一能比得过父亲的,便是这一副受女人青睐的皮相吗?

但沈知礼起码有一处说得是对的。

那便是他自幼及长,向来只有女子冲他献殷勤,没有他在女人面前吃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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