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短暂的崩溃过后人的大脑会无比清醒,斯凯一向是一个善于用大脑思考的人,毕竟自诩柔弱者,如果连大脑也和他口中描述的躯体一样柔弱,斯凯是活不到现在的。
他的猜测在最初是正确的,林德曼确实与云悠在一起,但那枚将自己与四五二打散的□□为那个家伙争取了逃生的时间,她在更早的时候与林德曼会面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隔着一层玻璃装进培养皿,谁也分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恐怕最初,在看到四五二之前,林德曼确实是想死守云悠,但在她出现之后就有了更好的打算。
林德曼作为这艘星舰上最强的人物,绝不可能让云悠轻易离开自己的视线,他的舰队拦截到来时,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不仅不会有丝毫的动摇,恐怕还会谋划吞到他的舰队。真正让他忌惮起来的是特里尔的舰队,恐怕就是第一枚中子弹打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谋划弃船了。让四五二狸猫换太子在这里拖延时间,参差机会真正的云悠转移。
恨只恨他现在想明白了,可是已经太晚了。
最后的理智与滔天情感抗争着,他原本瘫软的精神又重新整肃起来,不再一味的为逃生拖后腿。云悠留下的信息他还没有完全理解,他还有比忏悔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斯凯运气一向不错,他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最终还赶在星舰坠落之前回到了自己的锤头舰上,只是用这幅身板来驾驶飞船还想躲过密集的弹幕简直是痴人说梦,等到他终于和艾伦接应的船接上头的时候,这艘锤头舰三分之二已经完全损毁了。
斯凯上一次以一个血人的姿态出现都已经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走出驾驶室的时候艾伦整个人都愣住了,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过来扶他。还是斯凯先往旁边呸了一口嘴里的血沫骂他“打算做增肥版大卫”,他才荒突突的冲上来。把斯凯的手臂挂在自己脖子上,这个人马上就打蛇顺杆上,直接把整个人都倚靠在了艾伦身上,还没等他关心一句,斯凯的第一条命令就已经到了。
“全速撤退。”他说:“可以舍弃已经无法撤退的舰船,全员直接进入迁跃模式,这群人很快就会调转枪头对着我们打了,能跑一个是一个。”
“收到!”等命令传达下去,艾伦托着一个半残废在行进的地板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像是今天谁使坏往清扫机器人的拖把头上滴了红墨水似的,这个人的血还在往下流,感觉到斯凯的生命和体温不断流失让艾伦感到有点恐慌:“船长,你——”
“别说话。”他说,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分辨:“也别问问题,博士呢?”
“你不在的时候伊扎克博士正在指挥舰队,现在应该已经要进入迁跃状态了。”艾伦回答。他总是忍不住往后看,斯凯把手臂架在他的脖颈上用力,不让他回头。斯凯从锤头舰上出来时就只有他一个人,这么一副凄惨的模样,艾伦其实已经猜到这次营救的结果了。
他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打遍无敌手的单挑王和心脏成煤球冷枪手,这对无往不利的搭档竟然也有无法冲破的困境。
他嘴角沉下来,没有问云悠的去向:“博士哪里你打算怎么办?他能把你活剥了。”
“那是我该,我把珍宝弄丢了。”声音有些低落。
他们跑的很及时,迁跃动作开始时正好能在驾驶台的光屏上看见一艘军舰正在调转炮口。斯凯躺在床上,看着面前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正握着一柄手术刀,什么也不说,就站在那里,等着斯凯最后的辩驳或者留下遗言。
斯凯原本想坐起来,但牵动了胸肺部的伤口,疼的嘶嘶的小声抽气,最后不得不躺回去。手上挂着血瓶,盐水,还有生命原液,那些液体在透明的塑料管里混合成与营养液相似的粘稠液体一起灌进斯凯的血管,让他的整条手臂都渐渐变得麻木冰冷。他像个还没完成的木乃伊,皮肤绝大部分被绷带包裹着,脸上仅有一双眼睛露着,发出与虚弱的身体不相符的锐利锋芒。
不怎么温暖的灯光下,斯凯闭上了眼睛。
“我把珍宝弄丢了,博士。但是留我一命吧。”
斯凯惜命,在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求饶挂在嘴边,也丝毫不觉得这样行为有什么羞耻。从小受到的教育当中,除了活命,任何东西都可以排到第二位,那是他从不知道还有一种叫做尊严的东西,会在之后的某一天悄无声息的越过活命,排到第一名。曾经为活而活的斯凯求饶无数次,仅有这一次,他赌上了自己的尊严。
“求您,让我把云悠带回来。”
伊扎克攥着手术刀的手依然没有放松,他全身紧绷,不知道是时刻打算扑向斯凯将他撕成碎片,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遏制住要划开他喉咙的冲动。
“我曾经信任你,斯凯,曾经。”他缓慢的靠近,声音比步伐更加缓慢沉重:“我曾经以为你是对于云悠来说非常合适的伙伴,在发现你是奥威尔的皇族时这一点有所动摇,但你的态度让我觉得你可以信任。”
话音开始颤抖起来,伊扎克眼中血丝如同蛛网一般包裹着眼球,发丝因为怒火而微微颤抖。
“那么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您,原本濒临枯竭的生命会像泉眼一样蓬□□来!”他终于难以遏制自己的怒火,手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疾步上前揪起了斯凯的领子,目呲欲裂:“你什么时候对云悠下的手!回答我!”
麻醉剂的作用依然存在,即使纱布里正透出点点猩红,斯凯却并不感到有多么疼痛。
他直视着伊扎克,从那双愤怒的眼中看着自己有些淡漠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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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夺是本性,是所有奥威尔皇族活命的方式。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对于生的渴望已经让所有冠上奥威尔姓氏的皇族接受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他们被无数人窥探的能力如同魔鬼的馈赠,制服的代价是生命的本源。如同将一个永远燃烧着的火球投进一眼并不澎湃的泉眼之中,火球不断蒸发着生命,泉眼枯竭时便会迎来死神,为了避免死亡,他们发明出一种抽取他人生命制成液体注射进自己的身体中,让那颗脆弱的心脏始终保持跳动。
斯凯痛恨自己的本能,也无力反抗命运残忍的馈赠。稀薄的生命力使他第一次见到云悠时便为这纯粹而强大的生命力所折服,他不相信一个普通的omega能有这样强大的力量,排除了她是自己同胞的可能后,便开始积极的探求她与众不同的原因。这个过程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漫长,长到她从女孩成了了少女,他也从半吊子成为了可靠的男人。伊扎克的态度让他隐约感到不安,差最后临门一脚的时候,他选择放弃继续追查。
奥威尔的王朝覆灭时他还很小,但连幼童都知道,奥威尔的实验中出现了拯救他们的曙光,数以万计的实验样本之中终于出现了他们所期待的正确的变异方向。所有还活着的皇族们举杯欢庆喜极而泣。他只依稀记得那位实验室负责人的名字叫伊扎克。
人是难以抵抗诱惑的,斯凯不打算考验自己。如果真相让人难以抗拒,那么不要知道就好了。他可以继续与云悠这样相处,而不用每天处心积虑的想着如何谋算。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伪善的放弃了云悠,选择用生命原液延续生命一直到迎来最后的终点,生命始终蓬勃的云悠却先一步倒下了。那片孤岛上,在一群杂碎的手中,她的生命之火摇摇欲坠,如风中残烛。那时斯凯突然害怕了,长久以来避之不及的死亡突然光临,就算不是在自己的身上也足够让人恐惧了。
他对自己的感情非常清楚,正如他对柯丽亚所说,自己对于云悠并不是单纯的伙伴。但他无数次问自己,如果有一天生命和云悠被摆上天平的两端,究竟哪一方更重要?无论几次发问,他的答案只有一个。
生命。
他的命只有一条,但在活着的时候,总能找到无数的东西取代云悠。他会难过,也许会悔恨,但他还活着。
斯凯一向珍惜生命,但那一刻,情感突然战胜了理智,他不愿意看着云悠在自己的面前被死神带走。
精于算计,从不做赔本买卖的斯凯,在那一刻,他决定将自己本就稀薄的生命分给云悠一半。
原本用来掠夺他人生命的本领被拿来用在了完全相反的地方,斯凯感到自己正在快速的虚弱下去,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变得更加沉重。
从此我们两个生死与共了,云妹。他摸了一下云悠的头发,也许是心理作用,原本干枯的发似乎又重新变得柔软起来。
但很快,他的虚弱感就消失了。生命共享是相互的,他那微薄的一丝生命力如同注进了压水机的一瓢水,用最小的代价换来了源源不尽的洪流。云悠的生命里正不断灌注进来,二十几年了,斯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能如此鲜活,狂喜瞬间将他的胸膛充满,原本的伤口有点痛痒,他伸手去摸,血痂正在剥落,他的细胞正在快速分裂让伤口尽快痊愈。
这一切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戛然而止。
他掠夺了云悠一半的生命。再好听的借口也无法掩盖这个事实。
他做出了自己曾经最不齿的动作,斯凯感到羞愧,为了自己最初的喜悦。他嘲讽自己,最终也不过是无法抵抗本能的盲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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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扎克看着斯凯唇角勾了勾,声音平淡道:“在那座岛上,我带她回来之前。”
拳头砸在脸上的力度和本人的怒火成正比,斯凯被摔回床上的时候觉得自己的鼻骨肯定断了。这根可怜的骨头躲过了林德曼的迫害,最终断在了自己人的手里,也不算亏了。
他用的是局麻,面部只是稍微受了点影响,感官依然非常敏锐,这一拳感觉打在了自己的脑子上。头昏眼花中,斯凯继续说:“我侵占了她的生命,所以才能继续活着——博士,饶我一命,让我把她带回来吧。你现在必须相信我,也只能信我,奥威尔的皇族不是轻易就能打败的,你需要我的力量。”
回答他的是抵住喉咙的刀尖。
伊扎克咬着牙,平日儒雅稳重丢到九霄云外,他恨恨的重复同样的字句:“你怎么能…怎么敢…云悠那样的信任你,你辜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