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尾声
三个月后。
江涛焦急地等在总行贷审会会议室的门口,中筑集团首个海外并购项目搁浅后,集团快马加鞭,很快又上马了一个项目,集团领导表示,中筑出海的决心,坚定不动摇。获知消息后,江州分行第一时间抢抓营销,终于在众多的竞争银行中,第一个安排上会。虽然是央企,总行战略客户,可说实话,他心里没底,毕竟,中筑的第一个项目出了那样的变故。中筑投资财务总监兼中筑国际总经理周逸君周总在新加坡突遇意外身亡,听说,就在他婚礼的当天凌晨,而本该作为新娘的唐妍唐老师大受打击,病休了一多个月才来上班。如今,中筑的新项目重启,又让她担任主审官,也真是难为她了。不过,听说,这好像是她自己要求的。
门开了,他迎上去,看到总行授信审批部负责人黄海川走了出来,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随后出来的,是分行授信审批部总经理,眼含笑意,对他点了点头,江涛心里一个雀跃,不禁快步走向随后而出的唐妍,“唐,唐老师!”
“有什么事吗?”唐妍站住。
“啊,没有,就是,感谢你,为了这个项目,您一直加班加点……说实话,这项目我们挺没有信心的,操作时间紧,客户提供的资料也不是很详尽,您一直指导我们尽调、评估,提示我们关注哪些风险,亲自看了那么多材料,在条件这么有限的情况下,我们能在这么多银行中第一个上会,您功不可没,客户对我们评价也很高,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
“应该的,央企出海,重点项目就该重点支持。”唐妍冲他点点头,淡淡地说了句,走了开去。
江涛感觉,她和半年前见到的,不大一样了。整个人清瘦了一圈,深蓝色的西装短裙,虽然笔挺,却中规中矩,皮肤仍然白皙,脸色却苍白,双眼仍然清澈,眼窝却有点凹陷,眼神也完全不同了,好像含着几分平静,几分坚毅,又透出一丝悲凉。他不禁又回身看了看那清丽的身影,心里竟涌起一阵怜惜,也真……怪可怜的啊。
唐妍走进江州市国家安全局。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说:“唐妍同志,感谢你提供的信息,汤启中已被我们控制住了,另外,我们还顺藤摸瓜,揪出了好几个隐藏在江州市属企业和金融机构里的线人。”
唐妍点点头,站起身来。
“你,好些了吗,”那人语声中透出一丝关切,“工作都还顺利吧,希望你……能早日走出来。”
唐妍点点头,转身。
“同志,请等一下,”那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有封信,是他,耿一山,说是要在此时交给你的。”
唐妍定定地看着那封信,说:“此时?”
“嗯,他说,如果你到这里来,如果你看起来一切都好,就把这封信,交给你。之前,我们没交给你,是怕时候未到,再刺激你。”
唐妍缓缓地伸出手,接过。
她走出国安局的大楼,拿出那封信。
信封没有封口,里面只有两张纸,她抽出来,打开,信纸在风中颤动,上面是她没有看到过的,刚劲有力的字迹,笔锋潦草,是匆忙写就:
唐妍:
一会就要出发了。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唐妍只觉一阵晕眩,她赶紧伸手扶住身边的墙。这三个月来,从她在医院里醒来到现在,没有人和她提起过阿山,她也无从问,仿佛这个人,就没有出现过。
她也曾想过去他的家看看,可她害怕,她无法面对。她宁愿留着那迷茫的希望,哪怕,她再也见不到他。
她艰难地,深深地呼吸,睁开眼,继续看下去:
我要对你说声对不起。因为,你的确曾是我的目标。我有跟踪过你,有故意接近你,有刻意了解过你的一切,对不起。但是,我没有监视过你,唯一的一次,是在新加坡,请你原谅。
我本想让一切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结束,可是,未能如愿,让你经历这些,我很抱歉。
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信任,我知道,我不配。你的鞋子是我扫进河里的,轮胎也是我趁你不备时扎的,我的确是骗子,对不起。
和你接触的时候,其实我都有准备,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可到了你面前,我就都忘了。我想,是那个藏在面具后面的我,很想让你看见,让你知道吧。在你面前的那个人,是我。我知道,我没资格和你这么说,可这却是真的。
那天晚上,你说要去新加坡,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和挣扎,我甚至可以猜到你来新加坡的真正目的,那时候,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就只有我吧,可我竟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屏蔽你发出的所有信号,任你陷入危险之中,对不起。
在新加坡我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
给你设计的几个发型,希望你喜欢。留给你的那张cd,并不是随意选的,你知道吗?
如果有什么是后悔的,就是在那一天,在等红绿灯时,我没有动。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那一幕还能在另一个时空重演——这已在我脑中演绎过万遍——我一定不会了。
要出发了。
信的内容会经过组织审核,我便在这里,向组织提出最后的请求:如果你加入我们,一定是出于你的自愿,一定不要让你从事危险的工作,你只需量力而为。如果你真的成为了我们的一员,你会发现,我们的兄弟姐妹,有很多很多,他们奋战在各行各业,他们无所不在。
唐妍,在我心目中,你从来都是一颗有用的螺丝钉。
要出发了,但愿我可以把你,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姑娘,祝你幸福,快乐,永远美丽。
纪清风
2019年7月1日凌晨
……
这三个月来,她不只一次地梦见他。
梦中,她又去到那个院子。她的车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停下,她走进那个院子。院中的菜园郁郁葱葱,种着丝瓜、毛豆,和莴笋,角落处放着一堆木块和一把斧子,远处传来几声鸭叫。一条小路通向门口,门开了,他从那门里走出来,t恤平头,眼中含笑。
他招呼她进去,她跟进去,穿过走廊,走进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依旧,靠窗放着写字台,写字台的墙上贴满奖状,写字台旁边是床,对面是书架。桌子上的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一岁的婴孩,五岁的幼童,戴红领巾的小学生,踩着足球的少年……他们都有一双黑亮沉稳的眼睛。她走向他的书架,想要看看他有什么书,他打开了音响。
音乐飘荡在房间里,他又去拉开了窗帘,阳光照进室内,他便周身沐浴在那光辉里。他说好听吗,她说好听,你是回来了吗,他说是啊,我回来了,她说你没事吗,他说我没事啊,又摊开两手说你看,没事,她说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说可能是公务员吧,可是公务员挣钱少啊,我还没有想好,你要不要给点意见,她说不用了,你做什么都好,你回来就好,他笑说那怎么行啊,又转头看四周,说你看看,这怎么行,她的眼泪流出来,说你做什么都好,你回来就好!他慢慢地走过来,轻轻地拉起她的手,说真的吗,你真这么想?他低头看进她的眼睛,眼中带着询问,他轻轻地握着她的手指,那动作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她回握住他的手,眼泪如珍珠般坠落,用力点头道,真的,真的!
他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向他,把她拥入怀中,说你哭什么,你哭什么。
她拥抱住他,在他肩头泪流成河。那拥抱的感觉仿若真实,她还真切地记得那感觉。可她不敢抬头,她知道,她一抬起头,就会看到他背后射来的阳光,那光一射进她的眼睛,他就会永远消失在那光亮里……
从安全局出来右转,几百米外,便是外滩。有三三两两的人流,陆陆续续从她身边走过,向着外滩而去,她被人不小心碰到,茫然看向前方,这才想起,今天是9月30日,明天,就是国庆节了。
天色暗下来,外滩的灯光亮起,江边的人行步道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有小娃娃好奇地张望,一手一个牵着爸爸妈妈的手的,有三五成群的学生,摆着姿势,拿着自拍杆大喊耶的,有穿了唐装的少女,手挽着手一起比心的,有带着老人孩子的一家,立于江边,拍一张全家福的,此时的浦江两岸华灯璀璨,一艘艘点亮的游船自江上缓缓驶过,宛如画卷。
八点整,外滩的钟楼上准时奏响东方红的旋律,“当,当——”百年的钟声再次敲起,人们却安静下来,建筑物也暗了下去,好像在等待什么仪式。钟声停了,有乐声缓缓地响起,灯光依次在外滩老建筑上划过,那旋律悠扬又熟悉,人们不禁轻声哼唱。江对岸高楼的楼顶依次亮起的红色的灯光,五星红旗在一面面显示屏上交替呈现,无人机组成的红色“70”字样缓缓浮上浦江的半空。乐声渐强,第一高楼江州中心的圆柱形楼体的顶端忽然亮起,继而一排排射灯自上而下依次点亮,无数道光柱四散射出,又上下扫射。人们齐声高唱。
唐妍呆呆地凝望,在摇动的红旗的海洋中,在响彻天地的歌声中,在照亮寰宇的光柱中,那建筑如擎天巨柱般昂然挺立,宛如一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