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阿山
婚礼。到处是白色的花。白百合,白玫瑰,白芍药,白绣球,还有一串串的叫不出名字的白色的花。她喜欢白色的花,哪怕有人觉得不吉利。草坪茵茵,天却是灰蒙蒙的,真不是个好天,她遗憾地想。她穿着洁白的婚纱,长袖大裙摆,奶油般丝滑的绸缎,泛着珠光。她头上戴着面纱,长长的。她喜欢古典的婚纱,典雅,圣洁。她与他并肩站在青翠绿叶和白色花朵搭成的花架下,转身,相对而望。
他的面目模糊。她拍起头,睁大了眼,还是看不真切他的脸。这面纱太厚了,她想,努力眨着眼睛。
她看到他微微偏过头,向她俯下身来,那张脸依然模糊。
她眼睛发酸,抬手去揭那面纱——反正,就要接吻了——他为什么不动手呢?
揭不动。
哪里卡住了?她有些急,又尴尬,手上加了力,那面纱却仍然不动。她用起劲来,有些狼狈地拽着,面前那人只是微笑,面目模糊。
怎么回事!她狠命地撕扯起来,几乎急出眼泪,这面纱让她感觉快要室息,天空一片灰蒙蒙。她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
她用手盖住额。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唐妍,你这是,太恨嫁了吧。
她走出家门去上班。她穿过老旧狭窄的弄堂,在小笼包子的雾气中,在大饼油条的油花中,在小馄饨豆腐花的吸溜声中,走向浦江之畔。她路过一座公园,穿过青翠的竹林,是铺展开来的大片草坪,越过草坪向远望去,能看到碧蓝天空下,浦江对岸耸立的高楼。穿过公园,就到了外滩,她自南向北沿江走去,经过几栋外滩新贵——限高的超甲级写字楼,便是那一排百年建筑。
是的,她每天步行上班,半个多小时可达,这是她作为江州土著的幸福和优势。
她坐在工位前,登陆行内信贷管理系统,在待处理业务中看到江州分行的那笔项目。
她打开自己为这项目单独建立的文件夹,里面密密麻麻列满分行上报和她自己查找的文件资料。她不记得自己曾在这项目上花了多少时间。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点下右上角的叉。
并没有什么卵用,甚至,她反倒还成了阻碍业务发展的人。
她点开那笔业务,直接拖到最后的审批人意见栏。她看了那空白的意见栏两秒,抬手开始打字:根据总行2019hbsh456号贷审会决议,形成批复意见如下:同意给予借款人xx公司3.5亿元并购贷款额度,用于向xx司收购其持有的x公司股权,期限……
她噼里啪啦,十指如飞。写同意意见还不快么,与其绞尽脑汁地去写尽可能不那么尖锐又具有说服力的否决意见,谁不愿意写这种皆大欢喜的同意意见呢。
既然领导说话了,照做就是。
写完,她看了一遍,发送。
做了快十年,她已经知道如何把批复意见写得滴水不漏,虽是同意批复,该提示的风险也都提示到位,就算真出了问题,也不是她的事。
下午,授信审批部全体党员学习,这次的学习内容是《国家安全法》和《反间谍法》,支部书记说:“4月15日是我国全民国家安全教育日,国家安全关系着每一位公民的自身安全,每一个人,都要自觉树立防范意识,提高保密观念,我们作为金融从业人员,平日接触大量的客户信息和经济信息,也要提高警惕……”
唐妍坐在后排,忍不住打哈欠,低头玩手机,把周逸君的微信对话框点开了数次。
唐妍走在下班的路上。她从外滩自东向西,走进浦西的老城区。狭窄的街道两侧已经灯火通明,照亮一个个店铺招牌。阿大葱油饼徐记锅贴,萝卜丝墩子小杨生煎,嗤啦啦食物跌进油锅,油烟的气息飘散出来,老字号的熟菜窗口前照例排起了长龙,阿姨爷叔们一边伸长了脖子,一边在认真讨论着今朝(天)麻(买)啥小菜好。熏鱼鸡爪糖醋小排,红肠烤麸桂花糖藕,齐整整地码放着,灯光下泛着泽泽油光;黄白的白切鸡、深红的酱鸭、酥脆的烤鸭,一只只悬吊于窗口前,或被取下,放于巨大圆木砧板之上,笃笃笃,被剁成整齐的块,码放到盒中。
她自小便在这熟悉的味道和声响中穿行。
是的,每个清晨她自西向东,每个夜晚她自东向西,如同从这城市的里子走向面子,又从面子走向里子。她爱这城市的繁华,可她更喜欢这城市的市井。
她住在市中心的一个旧小区里。这是爸妈的老房子,老爸以前单位里分的,她小时候便在这里长大。本是只有40来平米的一室户,却被隔成两个房间,一间爸妈的,一间她的。老爸前年退休,他和老妈早就在稍远的地方买了大房子,一直两头跑,一退休,便彻底搬了过去。她把这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自己住,终于可以离开爸妈的视线,落得清静。小区虽旧,地点却好,周围环境都熟悉,最大的好处是上班近。周围好多老式里弄都拆迁了,只有这里算是楼房没有动,她站在窗前,便能看到待拆迁的区域一片漆黑,远处,浦江对岸的摩天大楼灯火辉煌。
是去跳舞,逛街,还是做头发?
是的,她算是个爱美之人,工资收入的小一半,都用来拾掇自己,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爱美又不犯法。
回家的路上会路过“今世造型”,它立在路边,后面是一片待拆迁区域,夜色中显得格外分明,全落地的玻璃窗,里面一览无余。
距上次剪,也有一个月了。唐妍望过去,在那个角落的位置看见阿山,便推门进去。
穿超短裙的小妹照例快步迎过来,“姐,剪头还是洗吹一下?”
“剪一下吧。”
阿山回过头,看到她,说,要等一下了
她冲他点点头。今天没预约,等就等吧,反正也没事。
遇见阿山,也算是偶然。她当初来这家店,纯粹是因为近。起初是一个叫小宝的理发师,小伙子殷勤得很,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姐,头也算剪得认真,可总是叨叨咕咕没完没了,姐你是住附近吗,姐你应该没多大吧,姐我们在有个活动啊很划算,你现在充卡,最低充1000就可以,姐你是几折的卡来着?你下次来把头发烫一下,我保证……她看着小伙子殷切的眼神,想反正也近,便办了一张储值卡。小宝说加个微信吧姐,这样你下次来提前和我说一声就行,免得等。
唐妍的发质不错,一直是直发,也觉得自己适合直发,但架不住小宝三番五次地劝,终于尝试了一次烫发。连烫带保养,价格不菲,可效果,却给她烫老了十岁。她看着镜子说不出话,小宝在一旁面不改色,说姐,这挺好的啊,刚烫好都是这样子的啊,过几天就自然了。
同事们的眼光异样,一个小伙子呆了呆,不小心脱口而出:唐老师,你头发……弄过了啊。
她怒气冲冲地来找小宝,小宝说姐,真的挺好的呀,你看这卷儿多明显,怎么会老气呢,也许是发色深了的关系?发色深就容易显得厚重,要不咱再染个色?
她几乎要当场发飙,叫他把店长叫来,坚决要求退卡,小宝应付不来,只得走到角落处一个人那里求助:山哥,要不你来看看……
那个叫阿山的人正给人剪着发,回过头,看了看她,手往鼻子前挡了一下,好像在笑,唐妍的火气更大了。
小宝赶紧过来说姐,你坐,让阿山再给你剪一下,肯定能好,我保证,免费给你剪,这次算我的,免费!
免费我也不要,我要退卡!唐妍大声道。
小宝说姐,如果阿山搞不好,你到哪里都搞不好,真的,你就信我一次!
阿山边剪着头边说,她要退就退吧,随便吧。
哎,哎!小宝冲着他叫,又朝向唐妍,撒娇一样双手拉住她的胳膊,说姐,你就信我一次,真的真的,我保证。
她看着角落里头也不回的那人,半推半就地被推到椅子上坐下,而那人竟像没她这个人一般,自顾自地剪他的头,看也不再看她一眼。
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坐着等着,直等了半个多小时,而她竟也没有走。
当阿山终于慢腾腾地踱过来时,她从镜子里面盯住他,眼里全是不满和气愤,心里,却生出一丝好奇来。
他用两根手拈起她一撮头发,看了看,又抓了抓后面,拿着剪刀的手又往鼻子前面一挡,说,烫成这样子啊。
他话音里还带着笑,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被戏弄的白痴,怒道:这不就是你们总监的水平吗?她看过了,他和小宝都是总监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