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明天又是新的一天（1）
清晨六点，伴随着东方红的旋律，百年铜质大钟的钟声，唤醒这座城市。太阳升起，阳光穿过浦江之东鳞次栉比的高楼，透过浦江之上弥漫的雾气，照在位于浦江之西的，那一排古老华美的建筑上，这里，被称作外滩。从很早的时候起，从浦江对岸还是一片滩涂的时候起，这里便每天这样迎来江州的第一缕晨光。
早八点，当整点的钟声再次响起时，唐妍走进位于江州市外滩的华盛银行总行大楼。银行尚未营业，面向外滩的高大铜门紧闭，她自旁边的员工通道进入。老大楼已经过现代化改造，人脸识别摄像头把她的照片和工号投射在保安面前的屏幕上，保安冲她点点头，她朝里走去，走到电梯旁，按下古老铜质电梯的按钮。透过老式电梯雕花的栏栅，能看到铰链运转，轿厢降下，叮的一声铜铃轻响，饰有精美花纹的铜门向两边开启。她走进电梯，按下三楼，铜门上的花纹合拢，铰链复又转动，轿厢升起。
唐妍看着头顶上方的铜质指针在扇形的铜盘上依次指过g、1、2、3，铜铃又响，铜门开启。唐妍走出去，三楼的楼层保安已经站起身，用江州话说：“唐老丝，今朝哪能嘎早啊？”
唐妍说：“九滴（点）宗（钟）有贷审会呀。”
华盛银行总行今天的贷审会持续了一上午，特别是这最后的一个项目，已经大大超出了既定的审议时间。
江州分行支行行长江涛在门外来回地踱着步。这个项目，他带着团队跟了三年，期间喝了多少次酒，哈了多少次腰，已经记不清楚，项目方案一次次地修改，推倒重来，加班返工更是不计其数，如今，到了最后的一关，成败在此一举。
他穿着一身笔挺行服，特地让老婆干洗熨烫过，领带齐整，皮鞋锃亮，虽然知道自己并进不去那个会议室，可项目太过重要，还是不能不认真对待。
他站在会议室外高高的廊道里，阳光自镶有铸铁窗框的窗子照进来，照在温润的金黄色大理石地面上，廊道的墙面上，是一人高的实木护墙板，头顶的一排老式铜质吊灯即使在白日，也忠于职守地亮着，这里，江涛难得来一趟，可他无心欣赏这百年建筑的庄严华美，只时不时地向那会议室的门望去。
有汽笛声传来，沉闷，悠长，那是仍然航行在浦江上的运沙船。
窗外响起东方红的电子旋律，明晰、缓慢，随后是钟声。那钟声一下一下，从厚重的铜质大钟震荡开去，回荡在浦江之畔。已经十二点整。
江涛听到会议室里响起了说话声，好像是起了争执，江涛忙快步过去，可隔着厚重的实木门，并听不清楚。
正当江涛恨不得将耳朵贴在门上时，门开了。
江涛赶紧抬头立在一旁，会议室里的人走出来了。他们是，总行授信审批部负责人黄海川、总行审批人唐妍、总行审查人，以及江州分行授信审批部总经理、分行审批人、分行审查人、分行业务部门产品经理等近十人。
分行授信审批部老总的脸色凝重，江涛立即迎上去，以眼神询问，老总冲他暗暗摇了摇头，又瞥一眼走在前方的唐妍。
江涛心里一沉，顺着授信老总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职业裙装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很年轻，当下心一横，快步过去，拦在那人身前。
“唐老师，我是这项目的……支行负责人，——可以沟通下吗？”江涛说着，伸手在西装里名片。
唐妍的眼神定在他身上，做了多年营销，这种眼神江涛一望便知，可他极力保持着脸上的平静，双手递上名片——不是他要冒犯高高在上的总行审批人，而是，除了此刻，他再难有和她当面沟通的机会。
他看到唐妍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又将眼睛向上向旁一转，似是无可奈何，又像是翻了个白眼。“就那吧”，她接过名片，并没有看，而是向旁边的两个矮沙发一指，然后就走了过去，边走边说了句：“其实也没什么好沟通的。”
唐妍快步过去坐下，交叠起两腿，低头哗哗翻着笔记本，脸上是想要在五分钟之内结束谈话的神情。
江涛只觉两条雪白修长的小腿在眼前一闪，瞬息间，他已将她扫了一遍。剪裁得体的裙装，质地上乘，泛着珠光的宝蓝色，与深蓝色行服的颜色相近却又别具一格，衬出白皙肌肤，恰到好处的一字领，妆容清透，唇色嫣然。一时间，他难以把眼前人和“唐妍”这个冰冷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唐妍看了他一眼，他赶紧坐下。
这个项目经过支行、分行，层层上报走到这里，期间沟通修改无数，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现在好不容易总行同意批了，审批条件客户却又无法接受，本想在今天的贷审会上再做一次争取，看来还是没有说通……想起支行下一季度的贷款投放、业绩指标，支行上下百来号人的奖金，江涛定了定神，堆出恭敬的笑，“唐师，不好意思，这项目没少让您费心，感谢啊，您看，就是，这审批条件……”
几分钟后，只听一声刺耳的响，那是矮沙发的脚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摩擦声，“你！……”江涛站在那里，脸色铁青。
他一边喘气一边疾走。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原来对口江州分行的老审批人，哪是这样的，老头思路清清爽爽，待人和和气气，和分行合作十分愉快，如今，老法师退休，给换了这么个小姑娘，这个唐妍，简直是左手拿着放大镜，右手拿着机关枪，但凡项目有一点瑕疵，立马突突突！就算是出了同意批复，也要附加一大堆前提条件和管理要求，让客户看了心里发堵。好客户就这么多，好项目银行都在抢，你批得紧，谁还提你的款。这一单，怕是又没戏了，兄弟们忙活了这么久，却栽在这最后的临门一脚！
他怎么也想不通，江州分行，全行系统内最重要的分行，怎么就给换了这么个人，——她，她到底什么来头？
下午，唐妍正看材料，桌上电话响，黄海川叫她过去。
唐妍看到黄海川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后面，双手拢着他的大号保温杯，稀疏的头发搭在发亮的额头上，一双看不清大小的眼睛正从厚厚的眼镜后面看着她。
黄海川闲聊一样地开头：“唐妍，进总行几年了？”
“三年了，黄总。”
“啊，一晃也三年了，”黄海川扶一扶茶杯，“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呢。”
唐妍低了低眼，没说话。
“今天上会的江州行的项目，你怎么看？”
唐妍心想是为这事，江州行一定是来找过他了。她抬起目光，清晰地说：“黄总，这笔跨境井购贷款，分行想提高融资比例，降低担保要求，我觉得不妥。”
“为什么？”
“这个项目，借款人是境内母公司设在香港的spv，并购标的公司也在海外，尽调和评估都有不小的难度，企业经营活动也完全在境外，所以我建议降低融资金额，融资担保只有并购标的公司的股权质押，如果并购后经营效果不达预期，这公司的股权价值就很难讲，更难以转手变现，所以我建议追加借款人境内母公司担保……”
“唐妍，”黄海川打断她，“你做过业务吗？”
她的嘴张在那里，“……没有”
“没做过业务，便不了解市场，更不了解前方的硝烟和疾苦，这样批，你的审批意见是天衣无缝了，可它能到战场上去杀敌吗？
唐妍不喜欢黄总这副云里雾里，弯弯绕绕的样子，想我一个后台风控部门，杀哪门子敌，可她理解黄海川的意思，说：“黄总，首先，我的职责是识别风险和控制风险，其次，我提的那些审批条件，并不是没考虑过项目落地的可行性，降低融资金额，借人报表上资金足够，完全可以拿得出这部分本金，再说，目标公司估值我认为是有点高了，同类型的企业我看过，借款人这笔并购可说是买贵了，我们作为融资方，没有必要担这个风险，还按最大融资比例给他贷款，至于增加担保，我查过借款人的征信报告，它目前并没有什么对外担保，担保能力足够，它通过香港spv借款已经做了一层风险隔离，再不担保，等于把这个项目的风险完全推在银行身上，而我们的还款来源只有这个境外的被并购公司，黄总，我们是银行不是风投，就赚那几十个bp，多争取一个担保又怎么了？”
“行了！”黄海川一挥手。
唐妍闭了嘴，不管谁说什么，这项目看了这么久，怎么说她都有信心。
“唐妍，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些，我也说不过你，但你有没有想过，总行审批人，该考虑的问题？”
唐妍想，又来了，我除了尽心尽力地审好项目，还要考虑什么？
“唐妍，总行审批人，就得有总行的水平，不能还像分行学生兵一样地照本科。——当初你来，要不是江州行的行长来找我，我是要坚持原则的，总行审批人，是要有十年以上银行经验，干过前台的。”
唐妍抿嘴低头，每当黄海川提起这茬，她便知道再说无用，只好继续听训。
“唐妍，你的专业能力和学习能力我们都认可，不然也不会提你当审批人……上午会上我不好多说，我这个人，也不愿意过多地去干涉你们的判断，只是，最近分行端已经有些声音，这项目，你再看一看。”
唐妍沉默了几秒，还是没太明白黄海川的意思，又确认道：“那领导，这项目……”
黄海川挥了挥手，“就按分行报上来的条件，批给他们吧。”
唐妍不解道：“可是领导——”
“怕什么！”黄海川站起来，语气已明显不耐烦，“这一户是我们的战略客户，市国资委下属企业，我们是市国资委下属的银行，真出了事，还能不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