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头驴终还是忍不住，哗啦”一声把两滴泪掉在了杨歪家门口，随着这响儿声，扬起一片尘淹了眼前的木桩子，顷刻，青苔遍布，雾气生生，一重重的阴霾连成片，连晌午的阳光也化不开。
驴的绳子被屠夫林福牵着。粗而乌亮的绳子直成了一把剑，已抵在驴的喉边。
驴和杨歪没什么关系，它只是由屠夫领着路过杨家，顺便走完自己的最后一程路。当驴被拴在大门外，看见院子里一匹骠圆体壮的红马打盹时，泪又涌出一层。林福踢踢趿趿晃进院子。红马嗅到了一股子腥气，猛然从沉睡里醒来，双耳竖起，“突”地打了一个响鼻儿。
杨歪从茅房里钻出来，边走边系着裤带。裤子前指甲大小的三四块儿湿痕，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看到连襟儿林福迎头走来，便问：”打哪来？”“汪家镇！赶集去了！”然后两人都不语，并肩进了屋。林福如到自己家一样，一骗腿上了炕，扯了两句关于地上摆着那张新圆桌木纹不好的闲话之后，才说：“二林的事咋这么不顺当呢？四孩儿说了，她家姑娘又反悔了，缝纫机必须得要，你俩个琢磨下，咋回她？”杨歪先是支楞着耳朵听，听明白后憋了多日的老火一下子涌上来，他“呼”地站起来，对着林福叫嚷：“哪有这败家老娘儿们，想一出儿是一出儿，今儿自行车要载重的，明儿被子要四铺盖，她是看咱二林和她家姑娘处得太贴煳了吧！，怕她姑娘吃亏吧！”……
“叫唤什么，别的都应下！还差这个缝纫机吗，”风吹了一口布帘子时，杨歪媳妇大荣从门外边拍打身上的尘土边扭进来，门帘儿等人进屋后又在烟尘中兀自落下。“他老姨夫，回去和俺亲家说，只要俩儿孩子高兴，做老的都应下了！”杨歪吼：“你疯了！咱上哪抠钱买去？”“行了，行了，你别跟着瞎叫唤了，这事我做主，他老姨夫一会儿我给你弄两个菜去喝点再走。”人却不动，一屁股坐在地上收拾着屋里一堆生芽子的土豆儿！林福素来知道这个大姨子的“过人之处”，就说：不了，这就走，回去趁早把驴杀了，明儿个清明正好卖！”
驴就这样跟着林福走了，上路时回头凄惶地看了一眼院子里的红马，垂下灰头土脸的面容，一阵小旋风紧随其后。
杨歪坐在炕沿儿上骂四孩儿这个老娘们不是个肉，把自个儿的姑娘当成摇钱树。他媳妇撇着嘴角做着活计，也不用骂声制止。往日里只要这个女人不顺心就会破口大骂，这当儿，杨歪是万不能插话的。看来今天她心情不错。杨歪便尽情地骂了一会，才收了嘴。他心里清楚，无论他怎么蹦哒，这最后一锤子还得由他媳妇敲。他解了点儿气，便走出屋子饮马了。这时节，麦子埋下了地，暖地气还没有完全返上来，风透着冷意，不过空中充盈着那些饱胀的熟意冷不丁从硬风的缝隙里荡漾出一点，让人心也满呼呼的。杨歪往晾温了的水里放一把玉米面，搅了搅，端着木盆走进正午的阳光里，水被金黄的玉米面盖着，很柔软地荡漾。红马看到杨歪头不住地点，刨着蹄子，口里发出类似“呵呵“的笑声。杨歪喜笑颜开说：“你又想俺啦！看你个样子，贱的！”红马待杨歪靠近并不急着喝水，先在他手上舔了舔，又舔了舔他的秃头，才低下头喝起水来。眼睛却一直盯着杨歪看。“看个啥劲儿，那婆娘都说了，你要是个母马咱俩准有一腿！傻儿老娘们，人和马咋能有一腿呢？”马依旧温存地舔着盆沿上粘着的玉米面，舔得木盆显映出天上云彩来，杨歪象庞着孩子一样任它舔到不耐烦为止。
日头将要落下时，二林回来了，头一低过门顶框，矮进屋，后面跟着踢里踏拉挺着瘦弱胸脯的小三木，细嘴细眼，一脸睡不醒的样子。二林把手的一条足有五斤来的粘鱼“叭”扔到盆子里，便钻到小屋子里去换湿了半截的裤子。二林性子内向，长得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可无论谁在哪个角度却总也敲不响，家里外面都是闷人一个，好象一个铁葫芦。不过这不并妨碍二林成为一个能干的人，因从小有三木伴着。三木是他的“一张嘴“常年跟在身旁。只有最近半年他和彩柳在一起时，三木才被大荣叫住，三木还极不情愿地说：我也去看看！我不说话！大荣说不行，并把三木狠狠地推进屋子里。没有三木在身边，二林还真有点慌了，去刘才家相亲时，二林的心跳把自己都震得晕呼呼的。心里使劲地想念了一下三木的身形与声音。没办法，就是鸭子也要上架。二林和彩柳见了别别扭扭的第一面。好在彩柳面子更是低矮，她脸色绯红，手紧紧地绞着衣角。两个人在小屋子里的炕沿上并排浅坐着，没话找话地说了两句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话，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个人一起看着墙角一只拾米粒吃的耗子。
这是二林生平第一次和女人单独相处。单是这一个细节使得二林回味了数次，如牛反刍一样。
回来后，三木一个劲问：那女的长得啥样，好看不？二林只笑，不说话。三木知道他二哥的脾气一看脸色就知道个一二了。接下的见面就舒展多了。除了彩柳她妈一双闪来闪去如鬼影一样的身形让他心生厌恶以外，二林感觉一切都好。最让人兴奋的是可以一次比一次贴近彩柳的身子，虽然她也躲，却笑不板脸生气。偶尔也不躲，有一次借着晨光里山的影子，她还把头轻轻地靠在了二林的胳膊上，一股介于肉香与奶香之间的气息一下子灌到他鼻腔深入，深不见底，直入丹田，凝成一团硬结，让他好几天都化不开那种气息的困扰，总觉得彩柳的小脸庞一直贴着他的胳膊。他每天都忍不住去摸几下……
二林，你胳膊咋了，抻了？
没……没有！就是有点酸！
爹！他想偷懒，你让他把门前那块地的萝卜踢下来吧！
你以为俺聋啊，你娘早上就让你去踢萝卜，到现在还没去，俺看是你小三木才是想偷懒！快去！
这是去年秋天飘荡在院子中的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