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取您一梦

“所谓万物双生，世事均衡。阴阳大人既然知道梦这一生息于此局中对你们而言有所益处，便应该已然对其可能带来的弊端有了足够接受和应对的心理准备。”

孟茉一手执杯，一首挽袖，一个仰首，一口饮尽了杯中谜题清酒，放下听空琉璃盏，动作得体自然，一气呵成。妍丽温婉之余，却是无端多了几分洒脱的江湖气。

阴阳是冥界出名的大心脏，来去自如，无牵无挂，拿得起，放得下。她来索梦相助，自然是思虑过的，心理准备不可能没有。

孟茉说得直接，阴阳也不束着，随孟茉干了琉璃盏中的清酒，淡淡道：“阴阳明白，境主但讲无妨。”

清酒入口，舌尖清冽。但啜饮终究与干杯不同，谜题清酒其味，有如其形其色，捉摸不透，一如其名。

“远山是庄陵大人以其深厚功力设下重重结界的森严之地，任何干戈随时都在他的掌控之内。阴阳大人怀疑远山派中藏有上界布局有意隐瞒的关键秘密，特意入梦荒寻求我等相助，且不知是否同样有意瞒过庄陵大人的耳目？”

孟茉是个管事的，平素里很少直接出手干预，但凡是她出手的，皆是一击而中。上界无意阻拦且有意引导，阴阳所求之事于她而言并不难办。倘若真的着手，她的唯一顾虑不在远山派，而是在于阴界联盟凡世监那位精分严重、退隐幽居、从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总监大人，庄陵。

庄陵不出手搅局，一切都好办。但若是他存心干涉，那远山地界纵使是她亲往，也不能保证能够行事周全，全身而退——毕竟这岁月悠悠镇守一方的莽莽结界，不是一日一夜的造化使然。

庄陵的立场，阴阳作为阴界联盟中人，自然是不可能没思量过的。庄陵虽然多年来都是几近挂名退位的状态，但他实际的地位和能力都是毋庸置疑的。

更何况，他还是巽漈、孟月常、司命那一辈里的人，段位可想而知。现在他老人家仍然幽居远山，表面上一副诸事不理的样子，但究竟是否暗中有受上界指示，他们不得而知。

阴阳自知此时纵使她上门追问，也无法从庄陵那等老油条的嘴里套出上界的话来，于是不敢轻易叨扰，只当全然尊重他老人家休养生息的愿望，平日里忽视他即可。但盯梢远山派众人的事情，因为涉及到远山地界，不谨慎考虑庄陵的结界显然是不明智且不可能的。

她没有确定的解决之法，上门求教梦司的问题里，此也是其一。

孟茉如此直白地指了出来，不仅目光毒辣，敬业真诚，于阴阳而言，还代表着另一层面的利好消息——孟茉不会做分寸之外的允诺。她既然能够如此大大方方地提出来，那就充分说明她已然成竹在胸，有确凿的应对之法。

避人耳目于阴界联盟而言很是简单。但如果要避的是庄陵的耳目，那在阴界联盟中就堪称是一等难事了。先不论阴冥之界里身份术法、资质灵力能胜过他的有几个，能在他的结界之下进退有度的又有几个，就算人头足矣，但现实也不可能真的让这些个人物来盯梢暗访。

如果就请一个的话，怕是盯不过来，人情欠大了。

如果多请几个大佬的话，那就不是盯梢暗访，直接就等于昭告天下了。

更不要说这些个人物的立场具体如何、是否真的忙得过来了。

阴阳神色微暗，低声道：“阴阳至今仍未领略上界布局之奥义，如今之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是因为猜忌戒备，只是为了尽量少生枝节，以保万全。”

“孟姑娘所说之事，正是阴阳想要求教的问题之一。”阴阳放下琉璃盏，一手伏在案几之上，平眉垂眸缓声问道，“如若我等希望可以尽可能避开庄陵大人之结界的控制与影响，孟姑娘可有可达此效的妙计？”

孟茉一时不语，只是低眉浅笑。

应对当前局面的妙计，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凡事皆有因果，且有利必有弊。这妙计实行起来，能带来的益处目前看来确是可观，只是这背后可能埋下的副作用……可就不好琢磨了呀。

孟茉再抬手，提起与听空琉璃盏酒杯配套的听空琉璃壶，给阴阳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阴阳在一旁默默帮衬着，齐刘海下半隐着的深眸亦暗自观察揣摩着孟茉神色举止间的变化。

天灵之界的人皆是聪慧过人之辈，因其身份属性，往往贯彻“看破不说破”、“天机不可泄露”的玄乎宗旨，说话基本上至多只能说一半，剩下的全靠天资和悟性，得自己猜。

不仅上对下如此，同仁同界之间亦然，也算是一种必然有之的职业操守了。这一点旁人可能无法完全理解，但阴阳他们亦是天灵之界中的老人了，当然是清楚的。体贴谅解之余，更是懂得察言观色，推断揣度。

调皮点地概括说，天灵之界的人于人间恐怕都是侦查读心的好手，而放到能人异士的阵营里，就都是些算得一手好命的某半仙了。

抬腕伸手，拂袖提酒，拢手倾倒，仰壶收酒。

衣袖移转，荡漾开一片潋滟春水，玉湖凌波。七彩琉璃华裳之上，流云变化，花色重重。一动一静间，一收一放里，都仿佛有光影跳动，韶华靡靡。

一眨眼似是时间静止，一回眸却又仿佛岁月不见其踪。教人看不懂，摸不透，只是觉得空，觉得虚幻，觉得美得不切实际，却又不由得慨叹一句“真好”。

或许确是如此。至美之物，恐怕也唯有在梦里方能够得以完全始终。梦司之义，深不可测，妙不可言，强不可辨，弱不可闻。是以为梦。

再倒，再收。

提腕置壶，回手拢袖——

抬眸。

此时无声胜有声。

片刻静默，四目相对。

一浅对一深，一暖对一冷，一动对一静，一轻对一重。

星辰璀璨对上夜色沉寂，云霞满天对上冰原旷野，空谷桃源对上沧海深渊，花飞蝶舞对上木长月落——阴阳对上无尽之梦。

孟茉弯唇，眉眼含春，背景似是天生自带的一片鸟语花香：“在阴阳大人认知里，你我现如今能请到相助的、能避庄陵大人之耳目的人物，有几人？其中，梦司的有谁，命司的又有谁？哪些人相对稳妥且能做到不冲撞原本的事务？”

孟茉连抛四问，每问一问都缩小了一重范围。经过四问联合筛选过后，最终剩下的重叠之处究竟有几人，无论从何人角度上来看，都寥寥无几。

孟茉此番问话背后所欲指示之艰难昭然若揭，阴阳话内话外都听得明白，细细思量下来，答案虽然飘忽不定，但却是明确的岌岌可危。

若是按照孟茉所言一一筛选，那么结果中阴阳能够确认无疑的，恐怕唯有她自己。出身来源与灵力属性皆是特殊，因而不受限制，不怕桎梏，而且在人前伪装的是凡人的身份。

她本来就定居黄泉碧落远离大多纷争事务，入凡又是通过司命御史而非机关程序人员，直接接的命司司主的谕旨，由王阎亲送。阴冥之界中除人间的阴界联盟上级和孟月常，便无人再知她秘密入凡的消息。

上界关于神灵之历劫布局，态度一向讳莫如深，纵使有安排下去命令和任务，也不会泄露任何紧要线索，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不明目的的细枝末节。这也使得她明暗地里的行动都能够方便很多。

而庄陵那边，有梦司相助，一面有梦司办事这一名正言顺的缘故挡着，一面就算庄陵料定此事与她等有关也无从下手追究，可以说很是稳妥了。

如此一路寻思过来，当前情况下的最佳答案呼之欲出。

阴阳瞳孔略紧，看着孟茉清澈的眼眸中映照出的自己的鲜明轮廓。两池清梦，摇曳生姿，光华晃动，其影却是不变其踪。

孟茉眨眼轻笑，嫣然风华，如同大风刮过，满城花雨，纷纷扬扬飞旋飘舞了许久，夺走了一都的骄阳似火、细雨绵长，才皆沉在万花落尽的都城最高楼之上，融化繁衍，开出了这么一位滟滟清妍、柔软温暖的美人来。

阴阳知道，她对上了孟茉所指之答案。

“庄陵大人于远山地界，最卓绝之处，在其层层重重、深厚精妙的结界阵法。庄陵大人是阴冥之界的人，灵力术法纵然高深莫测，也无法耐本为天地自生的阴阳大人何。”孟茉抬手伸指，垂眉轻触晶莹温凉的听空琉璃杯盏。

纤纤玉指在别致的杯壁雕刻纹路之上轻划，指尖拖动光粒，竟如同放烟花一般地，在听空琉璃盏的杯壁上，勾画出一道连绵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