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烈火之歌
到达火葬场,田十里下车看见随蔺逐等人一同前来的尹火,微微一愣,却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便跟随着被抬着往里走的田妙的遗体去了。
对于田十里这种近乎是当即的默许,肖允着实有些意外。他不由自主地看了阴阳一眼,见伊人素淡容颜,眼眸中黑白分明,深邃与空灵里尽是坦然。
不知怎的,肖允心头突然间涌起了这样的念头:这个世界上最安然美丽的,从来不是在水一方的伊人,而是兀自清明的局外人。那些如梦似幻、不知真假、难以触及的美好,源于凌驾观者棋局命数之上的无关。
像阴阳这样子的人,肖允知道这世上极少。他对此心理很矛盾,既希望阴阳能够坠落到这人间棋局来,打破这份凌空的美好自在;又盼望着这个世界上多保留几分本真的灵魂,兀自清明怎能说不好,明明这才是人生的最高追求,又为何一定要为了红尘滚滚特地历一趟世间纷扰呢?
冰冷而又明亮的殡仪馆,濒临就是随时能够燃起熊熊火焰的火葬场,旁边有入殓师的工作所,身后便是远山的墓地。郊外的这一角,本就不是生人的领地,渐渐兀自连成一个死亡产业的地带,似是由生向死靠近的有形的道路。踏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忍不住地肃穆与颤栗,不知是不是受这死亡产业的阴气影响。
盛放着田妙的特殊材质的棺材被放在大厅的中央,在凄清冷蓝的灯光下深沉着投下狭窄的一圈阴影。冷寂。
仿佛被灯光冻僵了肢体的田十里提线木偶似的缓缓踱步至棺木边,手刚轻轻触摸到那副紧急购置而来的棺木,颤抖着还没有说出些什么,甚至来不及哽咽落下眼泪,只是眼神莫名的固执与悲怆。
这种情绪在场的人并不是不能理解。
工作人员早已看习惯了这样不得已的生离死别,而蔺逐等人都明晓田十里的身份和她生平大概的际遇。且不论中途发生了多少故事与波折,眼前这副棺木中就此长眠的,是田十里在这世上最后一个真正的亲人。
一旁的工作人员没有插话,也没有问询,两个人一左一右轻轻推开了棺材的顶盖。田妙安详白皙的脸渐渐从盖板下面露出来。因为是从太平间里抬出来的,她的脸上还稍许沾着一些空气变暖液化的湿漉漉的小水珠,如同逝去的田妙回光显灵悄悄流落而不愿滚走的眷恋的零星泪滴。
田十里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绢,伸手小心翼翼地替田妙拭去了那些像是泪水的小水珠,动作轻柔地仿佛生怕一不小心惊醒或是碰碎了眼下这个精致可爱的水晶娃娃。
田十里此刻感到自己很安宁。没有满腔的愤怒怨恨,没有难以抑制的悲哀痛苦,甚至没有命运无常的慨叹与无奈。她感觉现在的自己情绪很干净,方才在太平间与田妙独处静坐的那些时辰,仿佛将她整个人所有的情绪都整理了一遍,掏空了,安排好了,平和了。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突然间闪过了田妙离开当夜,妙儿她微笑着与她告别,明媚的像是不属于她们所属于的那片人间黑夜的小太阳。她的妙儿和她说:“姑姑,晚安。”
田十里霎时笑了,温柔得几乎溺出水来,像是个极尽疼爱女儿的母亲看着自己安然入睡的孩子,轻浅安静地微笑着替田妙整理整理了头发,手掌轻轻覆在阖眸安睡的田妙小美人儿的额头上,最后暖暖地呢喃了一句告别:“晚安,我的妙儿。”
提前被庄陵告知,被庄陵手下的小鬼带着早早前来殡仪馆的田妙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原本只是无所事事地等着事情的结束。说来她也有些诧异,受近几日经历的影响,她已经全然不把遗体的事情放在心上了。原本之前她还有些顾虑,生怕自己真的面对这一幕的时候会一度情绪崩溃压抑呢。
看来,她远比自己想象中要狠心和坚强。
然而在下一分钟,当她看见田十里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水珠,听到那一声迟到了两个晚上的呢喃式的应答的时候,她愣住了。当她意识过来的时候,伸手发现脸上冰凉,不知何时滚下了两行鬼魂的眼泪。她不由得轻笑。
看来,她也远比自己想象中要眷顾与脆弱。
那句呢喃落下后,田十里缓缓收回了她的手。
棺木的顶盖被轻轻地合上了。显得有些破落与暗沉的墙面上的一扇小门被打开了,冰冷的光稍许地侵入了那个空间便再也不能进入分毫,一条寂寥的长廊,通向一个更加灰暗冰冷的空间。而他们都知道,在所有门关上之后,那个灰暗冰冷的空间,会变成这个城市里最炽热最明艳的地方。
田妙的棺木被缓缓地抬起,塞进那扇小小的格子门,那条寂寥沉默的长廊开始运动。很快,那副棺木被彻底地推了进去。
全程都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田妙在这期间默默起了身,走到了田十里身边。
几乎是墙面上那扇小门被彻底关上的瞬间,田十里径直走到了后面能够窥探炉子里景象的那条缝隙前。和田妙一起默默跟过去的,还有尹火。田十里只顾自己静静地看向炉子里面,没有在意尹火的跟随。
一阵烟雾,白烟迷离的几秒之后,那个灰暗冰冷的空间四周流窜起明艳的火苗,颜色纯粹而炽烈。火势渐渐疯狂滋长,连绵成一串串跳跃的音符沉默着演奏成一曲波澜壮阔、庄严肃穆却又恣意洒脱的旋律。
那是涅槃转化的过渡,是人一生最寂静、最盛大的旋律。由空寂到鼎沸,再有鼎沸到空寂。这一首烈火之歌里,燃烧而过的是田妙一生的亲身故事与念念思绪。还有一些,随着这首歌曲的消寂便被遗忘和销毁的秘密。
透射出隐隐火光的缝隙前,两人一魂默默伫立着,失神之间,却是心思各异。
田十里站的最前面,她几乎可以感受到缝隙里漫溢出来的热气,火光闪烁着,似乎随时会拂过她,那时火星四绽,美得像是易冷的烟火,好让她以为是妙儿同她悄悄的谈话。
然而并没有。热气确实被挤出来了些,但她的妙儿并没有给她送来火星和烟花。这注定,是一场她单方面的目送。
田十里紧紧凝视着里面跳跃歌唱着的火焰,看不清田妙在何处,却仿佛在注视着她一点一点地在烈火之歌的吞噬里离自己而去。明明灭灭的火焰汪洋,彻底地湮没了田妙离去的背影,甚至隔绝了她与妙儿最后可能的互动。她再也不能听懂妙儿心中未曾倾诉的秘密和余梦,妙儿也再不能望见她在这烈火烁烁前早早立下的抉择。
站在她身旁的田妙却默默地看着她微笑,并没有很在意咫尺之外流动着的火花与正在被焚烧尘埃化的自己的□□。她看见田十里眼眸里点点映射出来的火焰,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领悟。
烈火炎炎中的歌,田十里眼底的句子。
田妙静静地注视着那田十里某种的光亮,忽而转头望向那个缝隙里被烈火烧灼着融化的棺木与自己的□□,仿佛看尽了自己的茫茫一生,跌宕起伏,轰轰烈烈,终是自己虎着胆子,自愿走进了这个烈火的世界,坦然地奔赴这条极致鼎沸后沉寂的路。她很平静,甚至有几分安静的愉悦。
这一场火,便是她的一次涅槃。从此以后,她是她自己。不论命数如何,她都是那个妙不可言的田妙。
而站在安全距离外的尹火,在远远的望里便能够预测到炉子内的烈火热切。视线穿过田十里,她在缝隙里透露出的火光绰约里,看到了她自己。
尹火。她本来,就是这烈火般的存在。不求富贵名利,但求轰轰烈烈。她要唱一首歌,便唱。无论肆意喧嚣还是沉默,无论奇怪或是好听,不管别人,只顾自己唱就是了。若是不想唱,便沉寂,亦不理会那些无关紧要的俗人俗事。
她本来就是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挂,自在逍遥。大不了就此结束,火光消寂罢了。眼前便是她此生的结局,她早已知晓,且无所畏惧。烈火炎炎前,她眼神越发坚定清亮,心中的决定越发根深蒂固,甚至在火光的撩/拨滋养里更加茁壮地疯长,开出满枝满枝绚烂热烈的花来。
可惜这世上总有些烈火烧不尽的东西,就好像总有些烈火唱不了的歌。
不知道这支歌唱了多久,室内的沉默静寂蔓延了多久。
等到火焰渐渐平静,逐步归于沉寂,炽热明艳的空间再度渐渐回归灰暗阴冷的时候,田十里终于说话了。
她悠然地转过身看向尹火,脸上爬上了自然温和的微笑,淡淡地道谢:“妙儿最后一程,辛苦尹火大人特地来目送了。”
尹火沉默着,没有直接回答她。但是她看向田十里的目光,深邃而真挚。她其实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到口头却最终转为了一声浅笑,和一句不解的疑问:“原本还担心你的情绪,现在却开始好奇你在想些什么了。”
“尹火大人方才在我身后看着这火光,可有想些什么?”田十里眸色微深,没有回答尹火的话,却是笑着反问了她一句。
这次尹火答得很干脆、很坦荡:“烈火如歌,不枉此生。”尹火的嘴角依旧噙着妖冶却得体的笑,眼眸中却似是有坚定的火花悄然燃烧开放。
田十里微微一愣,便是一个释然的露齿的笑容。此前与这位暗处的尹火大人交集并不多,如今见了,果然名副其实。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尹火这简短的八个字,竟如此巧合地震颤到了她。比起那些虚假、客套与肤浅拙劣的安慰,田十里倒觉得,尹火这样子的话语,效力要好得多。
尽管现在的自己已经不需要这样的话语来安慰。但却还是在她心中原本燃起的火焰之上,拂过了温柔而慈悲的助燃的火星。
“不愧是尹火大人,确实是人如其名的烈火如歌的脾性。”她这样由衷地笑着称赞道,一边客气地自谦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眼眸深深,火光微烁,“我就没有你这般通透的领悟了。只是单纯地消极地觉得,有些事情,就这样被一场大火焚烧带走,也挺好的。或许,人也是如此。”
“毕竟有的时候,一个人干净利落的死亡,才是对别人最大的宽恕、救赎与成全。妙儿她,也算是借这一场迟早要来、如今被她自己提前的烈火之歌,同时给了所有被困住的我们和她自己一个出口。”
一个人的烈火之歌所能够达到的盛大极限,大概莫过于此了。
妙儿,这一场最后的夙愿与命运的复仇,姑姑来替你完成。
田十里似是话里有话,尹火未曾捉摸清楚,也懒得多加揣测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