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容华
此间似乎已没有我的事。
“太皇太后若没有别的训示,臣便告退了。”
正当我准备如往常一般行礼告退之时,太皇太后突然叫住了我:“皇帝且慢!”
太皇太后故意停顿,我半低下头恭聆教诲,却分明感到炯炯视线盯在我身上。似乎太皇太后可轻易洞悉我的心思。
我沉住气,愈显恭谨。
“老妇听闻,原户部下辖金部司主事姜逢,因亏欠库银,被罚于大理寺狱充役。其女纫秋发下誓言,说是父亲一日不得脱狱,便一日不嫁,这几年以针黹供养高堂、教导弟妹。皇帝感其孝行,便代为出银补足户部亏空。皇帝,可有此事?”
原来太皇太后已经知道事情的始末。我当即承认:“回太皇太后,确有此事。”
太皇太后笑了笑,以闲话家常的口吻问道:“长安县令将此事报知内侍省,以为姜逢之女孝德动及天子,应礼聘入宫。老妇便想问问皇帝,姜逢既已脱狱,皇帝是想听凭其女自嫁,还是意欲诏之入宫啊?”
我没有立即作答,暖阁里随即陷入沉默。
茶馆外初遇时我轻佻的言行,山中再次邂逅时她的出语讥诮,我想到她青烟色衣袖半拢时松石手串映衬下的如雪皓腕,想到她雪色风帽下那几缕漂浮的青丝,那一瞬我几乎不能自持。
我自是想纫秋入宫,可是太皇太后愈发让我捉摸不透了……她为何特意提起纫秋,她是真心在问我意见吗?
正当我迟疑之时,侧首突然传来刑岳的声音:“臣以为此女入宫不妥,姜逢不过是九品末流之职……”
太皇太后突然沉声打断刑岳的话:“老妇在问皇帝!”
刑岳只得噤声。
刑岳的出言,促我立即作出了决定。
我抬眸,看着太皇太后的眼睛,郑重道:“我朝以孝治天下,姜女纯孝,可为世之表率。所以,臣要诏她入宫。”
太皇太后无声地笑了,这让我始料不及。她将一个小巧的朱红漆制方匣拿在手上把玩,眼睛却看向刑岳:“如何啊虎头?还是老妇猜对了!”
刑岳也笑了:“太皇太后料事如神,虎头甘拜下风。”
我看看太皇太后,又看看刑岳,不明所以,感觉我像是一只被耍了的鹌鹑!
“啪”的一声,太皇太后打开方匣,拈出一张两指宽的暗黄纸条,隐约可见上面的朱红墨迹。我认出,这是内廷发下中书省,命其拟定诏书的专用纸张。
“皇帝自己看罢。”太皇太后笑意中满是得色。
我于冯拂手中接过纸条,匆匆看过:“姜逢之女着册封为从三品容华,钦此!”
我狐疑地眨眨眼睛:“敢问太皇太后,这是……何意?”
“皇帝自用帑银补足亏空,老妇便猜到皇帝是有意纳其女为嫔妾。虎头还不信!”太皇太后避重就轻说道。
我张口结舌,我想问的是,为何太皇太后会这么痛快就答应纫秋入宫?更何况是如此高的位阶!
除母后以外,这里在座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孝与不孝,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纫秋轻易入宫,不会仅凭她的孝行。就如同大理寺卿,被关押系狱并非因为真的不孝。
那一刻,虽然尚不明所以,但我已经为我轻率的回答而后悔。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执拗地望向太皇太后,用目光请求她,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或许是我的视线太过执拗,太皇太后竟转开眼,她在看刑岳,刑岳向她轻轻摇头。
我上前半步,恳切地望向太皇太后,轻喃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七年以来,我再未唤过“皇祖母”这三个字。
“其实告诉皇帝也无妨。”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姜逢现下虽是布衣,不过待到三司合审之后,他便可擢升为台院侍御史。”
“三司合审?审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道。
“姜逢首告大理寺卿忤逆不孝,尚书台已命御史台会同中书、门下二省,合审此案。”
太皇太后还在絮絮说着什么,可是我却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前因后果,迅速在我脑中拼凑。我明白了一切,可一切都太晚了!
我浑浑噩噩走出慈寿宫,眼前一片迷茫。我只知道,我的一意孤行,害了大理寺卿。
姜逢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吏,是刑氏安插在大理寺的眼线。所谓的无力清偿户部亏空,只不过是他可以在大理寺狱中充役的借口罢了。七年以来,或许是刑氏故意引而不发,或许是顾云清为官无懈可击,大理寺看上去风平浪静。
然而这表面上的平静,却被我一手打破,只因我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一见倾心!
千两纹银,从被送到户部那一刻起,姜逢便不能继续待在大理寺狱中,所以刑氏只能以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罪名,指控大理寺卿。
刑岳因顶撞天子入大理寺诏狱,这不过是太皇太后的将计就计,让刑岳与姜逢在狱中做最后一次的交接。至于所谓的刑太尉匆匆入宫为刑岳求情,那其实是一场堂而皇之的密谋,只是我被蒙在了鼓里!
想清楚这一切,我突然很想笑,笑我自己的愚不可及!
“主君?主君!您这是怎么了?”馎饦大声叫我。
我猛然回神,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棵石榴树下,朱红如血的榴花花瓣,洒落一身一地。
我彷徨四顾:“这是哪儿啊?”
馎饦明显是被我吓坏了,他见我回神,松一口气,正要回答。
我轻轻摇头,止住他的话:“是哪里都不重要了。”
“馎饦,你告诉朕,哪一处宫殿,离朕的紫宸宫最远?”
馎饦默默地看着我,我想是我此时的不知所谓,把他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