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冠礼
往事一团烟雾缭绕,有很多事被我刻意遗忘,或者说,珍藏在某个角落里。有些时候,珍藏与忘却,真的没什么区别。
我注满酒汁,双手举觞,示意他饮酒。无需多言,此刻我们都在思念着相同的人和事——
繁花簇锦篆烟袅袅的慈寿宫,母后带夏斯阙至慈寿宫请安。刑岳和我当时正在宫中的紫霜阁练剑,听说太后到来,不及更衣就跑来相见。稚狐和华予一左一右倚在皇祖母怀中,见我二人汗臭熏天的跑来,便抬袖掩鼻,可眼睛却笑如弯月。
皇祖母言笑晏晏,指了指刑岳,笑问华予:“昨日虎头来求我,他要娶你进太尉府,给他当新娘子。你可愿意?”虎头,是刑岳的小字。
被问的人还没答言,一旁的稚狐早就鼻涕眼泪齐抹在皇祖母的衣襟上:“表姐不能去做新娘!表姐若进了太尉府,小狐可怎么办?谁来陪小狐玩?”
我用力拍拍胸脯:“怕什么?石奴哥哥陪你玩!华予去给表哥当新娘,小狐就当朕的新娘、朕的皇后!”
一言未尽,满堂欢喜。
正可谓童言无忌,幼时最无心的戏言,多年后忆及当初,才愈觉刺骨剜心!
延和十三年,秦丞相被诬以通敌谋国之罪,满门抄斩祸及九族。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出事时李楼之妻、华予之母秦琚,正归宁秦相府。虽及时回了辅国公府,可也是在劫难逃。
太皇太后一纸诏书,勒令李楼休妻,传旨官和奉命缉拿秦琚的刑部官兵,悉数被拒在辅国公府大门外。
三日三夜的对峙,剑拔弩张,最终秦琚不忍连累夫家和女儿华予,投缳自尽。
秦氏族人的鲜血,在长安城东西两市流淌成河,随即又被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那一日之后,未央宫里再没有华予的读书声,小狐的哭笑声……
皇祖母、稚狐、表哥……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和夏斯阙闷头喝酒,夏斯阙已醉得不省人事,可我却越喝越清醒。
鹿脯前些日还曾向我提议纳李氏之女为妃,借机笼络陇西李氏年青一辈族人。今日夏斯阙所言,恰合于鹿脯,我本应乐见其成!
但是,当日慈寿宫中的静好时光,犹在眼前。我若是应允李家华予入宫,岂非以权术机谋凌驾于往日温情之上?我实在不忍心点头应允。
——至少眼下我还做不来……
***
延和二十一年六月十九,司天台禀奏,景星庆云,天象大吉,宜行嘉礼。
冠礼当日,我身着绣龙纹的朱红锦袍,以青色丝带绑束头发。在太常寺卿的躬请之下,出临太极殿外的御座前,面南而立。
穆亲王夏庸熙为主持冠礼的正宾,太尉刑天为协助冠礼的赞者。
二人一左一右,垂手立于御座侧畔。待我就位后,率领文武百官,俯伏叩首、山呼万岁。
我站在缁色丝席铺展的高台上,无声俯视脚下的满朝簪缨、衮衮诸公。
御座所在的高台上,除了穆亲王和刑太尉外,东西两侧各站了十余人,东为夏姓皇亲,西为二品以上公卿重臣。
高台之下,是太极殿横街。抬望眼,横街南北,密密麻麻跪满了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
叩拜结束,太常寺卿命众臣起身,我方才揖手向皇叔祖穆亲王行半礼,而后端然危坐于御座之上。
太常寺卿禀奏冠礼开始。
金钟玉磬,响起肃穆之乐。
穆亲王自太尉手中,接过方形的青帛巾帻,一点点包裹起我自然垂落的长发。
清风吹过,衣袂翻飞,有几缕发丝自肩颈被吹到身前。我半低头,望着那几缕头发,被穆亲王苍老的手掌拢起,逐渐收束于头顶心……我叹口气,如释重负。
束发结束后,太尉双手捧起缁布冠,半跪进呈给穆亲王。
肃穆的乐音突转高亢,这时候突然鼓乐齐鸣,百官高举手中笏板。我抿紧唇角,初加冠的仪式开始了。
冠礼须三次加冠、三次入太极殿东厢更换袍服、三次出殿在祝词中接受百官朝拜。
我原本是将冠礼当成向天下子民昭示我已成年的重要仪式,而在这异常繁杂琐细的行礼过程中,我只要忍耐下来就够了。
可事实上,我错了。
我于一次次的加冠、更换袍服、展示容仪的过程中,感到身为天子的荣耀与沉重——君临天下,何其荣耀!然则举目四望,内忧外患,重任在肩,又何其沉重!
缁布冠,白鹿皮弁,垂旒衮冕。
缁布衣,素白丝质衣裳,十二章衮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不忘,以介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其服。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兄弟具在,受天之庆。”
第三次步入太极殿更换袍服,太常寺副卿为我换上领口袖口绣满龙纹的十二章衮袍。我深吸一口气,对弯腰低头为我束上袍带的副卿吩咐一声:“收束得再紧些。”
太常寺副卿抬头,疑惑地看向我,发现我只是目视前方,忙低头应诺。
我抚一抚因袍带紧束而愈显劲挺的腰部,对恭候在殿门一侧的太常寺卿颔首示意。太常寺卿跨出殿外,高声宣道:“天子驾临,众臣跪迎!”
轻震袍袖,我迎着阳光,迈出了太极殿。
一步一步,步履沉稳,走向属于我一人的御座前。
帝王衮冕白珠十二旒,金饰玉簪导。衮袍深青近黑,上绘日月星辰十二章。
我长身而立,彰显属于帝王的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