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陌路
“多谢二位公子告知。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我揖手从容还礼,打量她双眸若三秋之水,却哭得娇如艳阳桃杏。几缕发丝从业已松动的风帽里逸出,飘拂于颊旁。
她虽哭错了坟,可伤的却是真情,我忍不住出言劝道:“斯人已去,小娘子哭一哭凭寄哀思是好的,可若自伤己身,逝者也会不安。”
纫秋微怔,随即眼中浮起暖意,再次福身为礼:“谢公子宽慰,妾身拜谢。”
言毕,她带了老妪,眼看就要离去。
“小娘子且慢!”我和夏斯阙突然异口同声叫住她。
“二位公子还有何事见教?”她止步,缓声问道。
我看看夏斯阙,示意他先说。
夏斯阙指着坟前供奉的一碟碟精致点心:“这些都是小娘子带来供上的?亡母生前既不认得小娘子,这些还请收回为是。”
姜纫秋低垂眼皮,一滴泪随之落下,瞬息没入土壤。
“妾一时糊涂,哭错了逝者,也摆错了供品。然而鬼神之事最不可欺,供品摆出就断无收回之理,更不可二次奉出,就当是妾向……坟中这位夫人致歉吧。”
她声音甘冽如泉洒白石,且所言入情入理,无可反驳。
夏斯阙闻言,郑重躬身行礼:“如此,在下代亡母谢过小娘子。”
二人说完,都同时转头看我,等我道出刚刚因何唤住人家。
我歪头看够多时,突然唤她:“纫秋。”
姜纫秋微怔了下,稍显慌乱,但她旋即恢复镇定,反而轻柔地制止待要发怒的老妪。
大夏民风淳朴,女子可以如男子一般,游走于市井之间,游春骑马、蹴鞠马球更是无所禁忌。然而女子未嫁前闺名,却不宜宣之于外。
只有在成婚前,夫家须手执大雁前往女家行问名礼,女子父兄在家庙前郑重告知新妇闺名,约为婚姻。
她此刻倒也未见羞怒,微仰起一张清丽脸庞,深深看我一眼,目光里充满研判的意味。
“公子何事?”她不卑不亢问道。
我晃晃脑袋:“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既已被我知道了闺名,小娘子还不肯从了我吗?”
我说得高兴,夏斯阙从旁忍俊不禁,看来我真的很有做登徒子的天赋异禀。
若是换了寻常女子,必定早就恼羞成怒,喊打喊杀怒叱轻薄儿。不过能得我钟意的女子,就注定了不是俗品!
姜纫秋近乎挑剔地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视线终于定格在我的发箍上。她眼中突然放光,唇角也沁出一丝笑意,我心里“咯噔”一声,几乎可以猜到她会用什么理由拒绝我了。
果然,她先是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而后嘲讽一笑,笑中七分释然三分藐视:“妾观公子发髻式样,应是尚未行过冠礼。妾已及笄而君未加冠,冒然论婚甚是不妥,还请公子回去耐心等待冠礼为是!”
她虽比我小了四五岁,可一句“妾已及笄君未加冠”的表述,竟然生生地让我听出了“我生君未生”的苍凉意味。
“公子与妾,本是陌路相逢,便应重归陌路,愿今后你我再无相见时!公子还请珍重,妾身告退。”
言讫,她端庄地敛衽为礼,带了老妪扬长而去。
我望着她风流体态自然流露的背影,不知是该哭还是该怒,这未免也太狠了!
耳畔响起夏斯阙的狂笑声,我怒瞪过去,他捧腹道:“这是谁家丽姝?真真是十弟的冤家!”
我没好气地踹他一脚:“哪来这许多废话?还不快去祭拜母妃!”
说话间我和他同时转身面向贵妃的衣冠冢,前一刻还笑闹不羁的六哥,转瞬肃然沉默。
他垂首望着坟头出神,我突然很想知道,他此刻都在想些什么。
“娘”,夏斯阙突然上前一步,正冠、震衣,双手手掌交叠于额前,缓缓跪下,叩头于尘土之中。
他没有特意准备供品,便拿起刚刚纫秋留下的一壶酒,郑重浇洒于坟前,而后又低沉沉叫了一声“娘”,这才起身默然静立了一会儿,抬袖擦擦眼角,转过身时笑得风轻云淡。
“六哥……”我本想说些劝慰的话,却被他打断。
“多谢十弟陪臣到此”,夏斯阙躬身施礼,“好了,可以走了。”
我看得很是感动,夏斯阙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祭扫过了他的母妃——没有祭词,没有供品,没有痛哭,只在一头一尾唤了两声“娘”,较之皇陵的祭祀仪典,不知简陋粗疏到何等地步。然而越是如此,反倒越显哀思之真之重。
我记得游山时夏斯阙还拿出过一块儿颜色鲜亮的绡帕擦汗,可此时却直接以衣袖拭泪,想来是黯然神伤、方寸已乱。
我向前两步,在夏斯阙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端肃容仪整理衣冠后,跪倒于坟前,欲行祭拜礼。
“皇上不可!”夏斯阙急声制止。
我倏然抬眸瞪他一眼,他已自知不妥,忙警觉地环顾四周。所幸清明才过,四下无人祭扫,不用担心身份泄露。
我坦然道:“朕说过了,淳贤贵妃也是朕的母妃,朕理当祭拜。”
夏斯阙的眼神黯了黯,愣怔了下突然用力一撩袍摆,跪在我的下首。
我见之前纫秋摆下的供品整齐洁净,于是便端了两碟鲜果摆在坟前,祝拜道:“母妃勿怪,石奴和六哥粗心,忘了给母妃带奠仪,只得借花献佛了。好在飨物洁净,儿子们心衷惟诚,还请母妃笑纳,想来母妃也不会和儿子们挑礼。”
夏斯阙听得嘴角抽搐,见我大礼叩拜,忙从旁行礼如仪。
我四拜后起身,夏斯阙依旧保持长跪的姿势,对我叩首道:“臣谢陛下厚谊!”他声音凄怆略带哽咽。
“你我兄弟何必多礼。”我作势扶他,却没有立即拉他起身。
我单手攥住他手腕,就着一立一跪的姿势,俯身盯住他的眼睛:“母妃芳年不永,朕无缘得见,不过却曾听宫人不时提起,淳贤贵妃当年是何等荣宠尊耀,先帝六郎又是如何的伶俐可人,以致先帝苦心孤诣要立六郎为储。”
夏斯阙神色如常,只是难掩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