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沉默
诸位王公及妃嫔行下恭送礼,我冷冷看一眼刑岳,迈步自他身边经过,准备登辇离去。
刑岳突然捉住我后裾,我前行不得,又挣脱不开:“放……”
“请陛下回宫更换衮冕后,再行前往政事堂!”刑岳声音醇亮,如在军中发号施令。
我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垂首不可思议的看他。
刑岳玩味一笑,终于肯松开手中衣裾,顾自站起身来。此时他与我错身背立,却只目视前方,稳稳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梁左侧。
我:“……”
当日在一片恭送声中,我风度翩然离了临水殿——确是飘然如飞,只除了我在跨过门槛时一脚踩空,险些摔得满嘴啃泥。
半个时辰后,我头戴垂旒冕冠、身穿纹章衮服,于紫宸门外登辇,前往政事堂。
辇车行进摇摇晃晃,我斜靠着车壁,回想着那份刑部密奏上的内容——
昨日早朝,我允准刑部和宗正寺合审贺隼和夏可文收受贿赂一案。朝会之后,两人即被下刑部诏狱。
密奏言明,午后未初时分,刑部会同宗正寺于刑部大堂提审疑犯,二人否认收受贿赂之事。
而就在提审的同时,刑部衙役奉命查抄疑犯宅邸,在贺隼府上搜出马蹄金十九锞,锞子上有回鹘质店的款识暗记。
申时二刻,证物呈交堂上,贺隼保持沉默。然而夏可文变得言辞闪烁,开始供述他和贺隼的私交,贺侍郎对他的赏识,以及曾私下许他状头之位……虽说如此,却依旧没有实质性的招认。
合审直进行到酉时二刻掌灯以后,贺隼和夏可文方被押回狱中。
逆变就在这期间发生。
仅仅在被送回牢室吃过晚饭后,夏可文突然索要笔墨,招供他从回鹘质店借贷马蹄金,悄悄送往贺侍郎府上行贿,贺侍郎收下重金,允诺他可为贡举状头!
子时夜浓,骤雨惊雷,刑部狱卒发现贺隼悬颈自尽,而在此之前,只有刑部都官员外郎杜亦拙曾经前往看视……
昨夜雷雨交加时我正在景明宫,枕席间温言暖语挑逗茸儿,我又怎会想到,就在那个时候,贺隼在刑部诏狱悬颈自尽。
当初贺隼之兄贺鹫,本就死得不明不白,可是贺隼得我器重后从未向我提过彻查兄长被人投毒之事,并非他不念手足之情,只因他信我!
而我,终是要负疚于他。
我痛苦的闭上眼睛,他定是对我这君上已失望透顶,才会选择于凄风苦雨中独自上路罢?
痛惜与悔恨交织下,我从牙缝里迸出“可恨”二字,一拳重重捶向车壁,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辇车立时停下,“主君可有事吩咐?”外面鹿脯提着小心问道。
我揉揉眼角:“鹿脯,到哪了?”
“回主君,前面就是政事堂了。”
辇车既已停住,我活动了下筋骨:“朕正好坐累了,不如下去走走。”
暮春三月,飞花如雨,红衰翠减。
我在阵阵花雨中边走边想,夏可文被定为新科贡举状头,是我决定的!只是他在策论中奏请恢复军镇屯田制,触了刑氏大忌,我不便直接表态,才让贺隼当朝奏明。
不成想敌人早已挖下陷阱,伺机而动。
贺隼曾任主客司郎中,主管藩邦进贡诸事,他若真是贪墨之辈,刑部又怎会只从他府宅中查出区区十九锞马蹄金!
所以我相信贺隼的人品,决不会让他蒙受冤污。然而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保住杜亦拙!
刑部密奏上写得分明,在贺隼自尽前,只有杜亦拙曾经进出过贺隼牢室——刑氏这招连消带打,用的着实精妙。我若是执意拿这事问罪刑部,那么无疑杜亦拙将首当其冲。
投鼠忌器,杜亦拙这美轮美奂又拙雅古朴的宰相之器,我不忍、更不能打破。
我走在通往政事堂的白石甬路上,甬路两旁的泥土被夜来雨水浸润,青泥上缀着斑斑苔痕。褪色的残花瓣沾落在泥上,显得脏污不堪、令人生厌。
杜亦拙在这满目的残花与泥淖中,长跪请罪。我悄然停步。
此时唐紫雕正蹲在他侧旁,嘴上动得极快,似在极力劝说对方。可惜他这厢大费唇舌,那边杜亦拙就是无动于衷。唐紫雕气急,用力推他肩膀,杜亦拙轻轻摇头:“唐三弟且去,不用理会我。”
“你这是什么混话!”唐紫雕猛地跳起,愣了愣又蹲回去,“杜兄!我知道你品性古直,偏好犯倔!可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要先自保,然后再说别的。”
“请唐三弟放心”,杜亦拙态度沉稳,却只说了无因无果的半句话。
我当即领会他的未尽之言,他隐下的后半句是——我无须自保,皇上定会护我周全!
“发生这样的事,堂堂朝中副相都急得像只燎毛猫儿了,杜卿这当局之人却还可风轻云淡。甚好!”我笑笑,打断二人对话。
唐紫雕关心则乱,全然没察觉我在他身后已站够多时,猛可里听见我的声音,忙起身见礼。杜亦拙则不疾不徐的双手交叠于身前,俯伏叩首。
四下没有外人,我走下甬路,踩在暄软的泥土上,快步行至杜亦拙身前,低声问道:“亦拙,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朕的,就快说!”这里正对着政事堂大门,不便长久逗留。
杜亦拙静如古井,不做迟疑回道:“陛下,臣现下无话可说。”
“杜亦拙!”我闻言气往上撞,一字一顿咬出他的名字。然而杜亦拙一动不动地跪在我面前,面对我的震怒依旧稳如泰山。
“陛下驾临政事堂,臣恭迎圣驾!”姜逢站在政事堂廊檐下,高声说道。
我闭了闭眼,转身时踏烂脚下青泥,大步离去。
在我身后,杜亦拙轻声呢喃:“皇上的靴子脏污了……”
文武官员皆已奉召前来,见我跨入政事堂,皆起身行礼。众卿面色凝重,显是已经知道仓促急召,所为何事了。
我环顾一圈,皱眉问道:“大将军还未到么?”
众臣自动向两旁避过,于是我看见刑岳正侧身站在朱漆棱窗前,右手执卷折起来的竹简,左臂自然搭于腰间的佩剑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