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流觞
我饮尽一觞酒,起身离了御座,直走到左侧流觞亭的辟风屏前方才止步。
宫闱令站在屏风外侧,躬身行礼,低低唤了一声:“圣上。”
我略带些醺意的望下去,水边汽泽色润,故此妃嫔主位都会选在这一日换穿新制春衣,远远望去姹紫嫣红,争逞风韵。
我很轻易就找到了唐紫茸的身影,她依旧穿着昨日的湖色素纹裙袍,正扭头与身边姐妹低声说说笑笑,但偶一闲下来,总会不由自主的垂首凝眉。
我有些后悔今晨的不辞而别了,她定是还在担忧她那“小狐姐姐”的凭空失踪。
“那边曲水旁合欢树下,坐着的是谁啊?”我故意发问。
宫闱令忙道:“回圣上,那边穿湖色裙袍的是贵人唐氏,圣上可要召唐贵人殿前奉酒?”
我一笑,望向另一侧的唐紫雕,果然他持觞饮酒的动作明显一滞,眼中逐渐湿润。
茸儿听见宫闱令在御前提起自己,只得依礼起身,她深深低下头去,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齐眉的额发。
一瞬间四周投向她身上的目光如箭镞锋利,尤其是刚刚还与她有说有笑的宫中姐妹。
我确是很想让她来,但我不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我语调轻松:“朕问的是唐贵人身边坐的那个!”
宫闱令迟疑了下,唐紫茸上首位置坐的,自是景明宫主位静充媛,我不可能不识。于是他回道:“圣上恕罪,那位紫红衣裙的,是后宫美人宫氏。”
我点点头:“哦,宫美人?”
宫美人不胜欣喜,忙起身敛衽为礼:“臣妾拜见皇上,臣妾谢皇上出言动问、青眼有加……”
“朕何曾对你青眼有加了?”我冷冷道,“上巳洗新,宫美人却身着寒酸旧衣而来,难道不是故意怠慢么!”——紫红颜色最是刁钻,新时簇新如霞彩掩映,可只要洗上两回,就会显得色黯陈旧。
宫美人吓得花容失色,急切道:“皇上恕罪!这、这都是宫闱局收受贿赂,臣妾无银打点,宫闱局发下的都是些颜色暗淡的春衣……”
她惶恐下说话不假思索,道出实情的同时也彻底开罪了宫闱局。
宫闱令倒是显得气定神闲,不疾不徐跪倒谢罪:“圣上,初春起宫闱局即奉旨筹办临琼郡主的婚仪,致使疏忽了宫中各位娘子的春衣,这是奴才之罪!但是宫美人所言宫闱局私受贿赂……奴才纵然万死也不敢欺瞒圣主,敢问美人娘子可有宫闱局罪证?”
宫美人当然不会有什么证据,当下面色惨白着只知垂泣。
宫闱令叩首道:“请圣上明鉴!”
宫美人御前状告宫闱局,缺少真凭实据,等同欺君。
我点点头:“送宫美人回去罢!”
宫闱令叩首谢恩,正待起身,我似是漫不经心沉声说道:“郡主婚仪嫁妆俱已妥帖,这眼看就又要裁制妃嫔们的夏裙,朕可不想一眼望去,满目萧索!”
宫闱令打了个冷战,我不再理会他,返身坐回御座之上。
丞相崔煊晒饱了太阳,微眯起眼,将一只黑漆耳觞极轻巧地浮于溪表,拨了两下水,笑眯眯道:“唐侍郎幸饮!本相敬侍郎一觞酒!”
他既这样说了,旁人自也不好意思取饮。
唐紫雕正苦于无由开口,见崔丞相泛觞过来,忙不迭俯身接觞,眼含感激:“紫雕拜谢相国!”
他随即起身,双手捧觞,面朝临水殿朗声说道:“臣唐紫雕,谨以觞酒敬奉君前。臣仰蒙圣恩,躬逢盛筵。但见清歌盈耳,暖风熏染,美酒佳酿,美景良辰!臣已醺然若醉,不知所云。”
洞石假山后,妃嫔侍婢们忍不住悄声议论,唐侍郎傲世之才再加上他那离奇的经历,早已传遍后宫。
唐紫雕低头略一思索,即唱颂道:“万代称觞举,千年信一同。誓将同竭力,相与效尘涓!”
“卿有心了!”我嘉许道,“来人,将朕御案上的太清红云赐三觞给唐侍郎。”
唐紫雕意气风发,揖手谢恩后将三觞赐酒一仰而尽。
我怒赞一声,同样故意高声问道:“爱卿承爵前,依例要携妻回乡祭祖、叩拜父母大人。朕还是半年前见过老国公,不知老国公及夫人身体可还康健?”
唐紫雕心领神会,我和他君臣间看似闲话家常,实则是为了让茸儿听了安心。
“臣谢陛下垂问,家严家慈前日还有书信寄至京中,家中……一切安好!”
他说到最后四字,声音里有微不可察的颤动,既是思念家中父母,同时也为牵挂宫中胞妹。
我再看向茸儿,见她在席褥上跪直腰身,翘首侧耳而听,却紧咬下唇不敢发出悲音,眸中已是泪光晶莹。
我不觉动情,不由自主起身就要向她走去……
“臣启陛下,辰时已到,阳气升腾。万物感时,于斯为宜。请陛下亲临水边,洗濯修禊、流觞赐福!”司天台天官适时禀奏。
我回神,只好移步先至临水殿北的流觞亭,取水盥洗后,将一只注满美酒的双耳觞轻轻放在水面上,看着它飘飘悠悠向北浮去。
立时无数道视线都盯紧那只描金朱漆酒觞,大气都不敢出半下——天子赐觞若可停在面前,便可饮下觞中美酒,这不仅被视作祥瑞,还可得到我的丰厚赏赐。
当然这些对于后宫妃嫔来说,都还不是最重要的。她们真正在意的是,谁若得觞,当晚便可得到天子召幸!
我微眯起眼,看着那使命堪比招亲绣球的耳觞远去,心中同样有些期待。
酒觞以夹苎为胎,其质轻如羽毛才可浮于水面,因此又被称作羽觞。一阵微风吹来,那觞也可扭扭摆摆的变更方向,轻易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内廷雍肃,无论多在意的事,也要表现得气定神闲。因此这些自矜身份的后宫妃嫔,只端坐席上,却暗自将满怀希冀,寄托在一只轻飘飘的羽觞之上。
在流经“又”字形细渠时,羽觞终于被一角凸起的棱石所绊,悠然停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