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正旦
他这一声,将我自沉思中唤醒,我望着以额触地、叩首俯伏的刑岳,他今日未着朝服,而是一袭墨色素袍,头顶也未插簪缨,显然是代刑天入宫请罪。
“大将军平身”,我不待他说出请罪之语,径自说道,“明日正旦,朝贺仪还请大将军主持。”
刑岳微怔,往年正旦、冬至日的朝贺仪,都是太尉亲自主持。
“臣……”他似要出言婉拒。
我摆摆手,起身走下御座,与他相对而立:“太皇太后还在病中,皇后有孕,朕不欲节外生枝,此事就此作罢!”
刑岳眼中半信半疑,正要再次叩拜谢恩,却被我扶住,我反而对他端端正正行下礼去。
“朕还要多谢表哥,一直以来对麒儿的回护。”
我此番冒险搭救麒儿,也让刑岳对我改观,是以他投递过来的视线,不觉渐染暖意。
待刑岳恭领圣旨后,我回身走向御座,边走边说,清越之声飘荡在殿宇上空。
“昨日威国公晕厥,朕心甚忧。威国公位列三公之首,堪称我朝周公,然而周公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握法,如此呕心沥血,恐于威国公病体无益,朕实在不忍心。”
这才是我今日召见刑岳的真实目的,劝谕刑天辞却太尉之位!我前面所说的“不欲节外生枝”,必须以此为条件。
刑岳迟疑片刻,因他此时垂首的姿势,我看不见他的眼神。
良久,我听见刑岳说道:“臣,代威国公,谢陛下关怀。”
当日晚些时候,刑天奏表递上紫宸宫,自请辞去太尉、兵部尚书及中书令之职。
我且笑且怒,将竹简掷在地上:“这个老匹夫,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致仕么!”
鹿脯捡回奏疏,笑眯起眼:“主君还未批复威国公的奏议呢!”
三公请辞,照例都是三次递上辞呈,君王再三挽留方可照准,可是我却等不得了。
当下我挥开玉管、饱忝朱墨,在奏表上批下“准奏”二字,朱墨如血淋漓在竹简之上,每一笔每一划,都堪称狰狞。
“馎饦!驼羹!”我授馎饦天子玉牌,“朕命尔等即刻前往威国公府,收缴太尉紫绶金印及中书省政事堂印章令信!原太尉府兵打散后编入禁军。”
馎饦和驼羹领旨告退,我走出炭斋,准备回北阁就寝。远处不时传来爆竹声声。
我后知后觉,今日是延和二十二年的最后一日,宫人惯例除夕不眠直至天晓,相与辞旧迎新。
因此北阁里霜橙香橘、山药山楂聚集了紫宸宫中所有侍女,围坐一地,抢食饺子,互敬屠苏酒。见我进来,香橘忙招手道:“主君快来!”
我含笑摇头:“你们玩,朕要睡了。”
霜橙香橘闻言,正要起身服侍我就寝,我摆手道:“不必伺候了,除岁履新,你们且乐得自在逍遥。”
说完我径直走向内殿,自行脱去袍服、卸下冠冕后,我安然独卧龙榻。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连藩属、收良臣,剿灭榷马司、得以经营军马场,收附户部、御史台,亲政大典否极泰来、独柳刑场绝处逢生……
我回忆一路风雨,早已昏昏入睡,谁知晚膳时痛喝了几杯屠苏酒,心口的剑伤隐隐作痛。麒儿要我保护好自己,可朝堂密布险滩暗流,稍有疏失就会变生肘腋。我也只有随机应变、擅加制衡。
外殿传来香橘等人的笑闹声,我缓缓闭上眼睛。明朝,就是正旦日了,新年伊始。
韶乐声中,我身着衮冕,端然危坐昭明殿御座之上。昭明殿内外、丹陛上下,宝鼎香炉香气氤氲,烟雾缭绕,我如坐云端。
远处静鞭三响,骠骑大将军刑岳立于丹陛之下,主持朝贺仪。文武百官在丞相崔煊的引导下,行叩拜大礼。
旒珠晃动,我望着立于崔煊身后行礼如仪的新任御史大夫崔子梓——此番崔子梓护驾有功,又因率领金吾卫抄检裴府,搜出重要物证有功,官拜御史大夫。如此一来,崔氏父子同在三公之位,必将传为朝野的一段佳话。
可惜朝政总难事事如意顺心,原台院侍御史姜逢,提交裴大明重要罪证,助丞相主审御史台构陷案功不可没,无奈前面有孙胥之例,同是迷途知返、同为外戚,我只得也擢升姜逢为御史中丞。
这时群臣拜毕,礼乐声渐低,大将军刑岳朗声唱道:“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应天纳吉,天命永昌!”
随之昭明殿内外群臣齐呼“应天纳吉天命永昌”,此起彼伏如山呼海啸。
在唱赞声中崔丞相步上丹墀,跪奉屠苏酒:“恭惟皇帝陛下,应天纳吉,天命永昌!”
我双手举杯,浅尝辄止:“履端之庆,与卿等同贺。”
钟鼓齐鸣,礼乐再起。
大将军和丞相退回朝班,再行叩拜大礼。
我下望立于朝班前方拜舞的台省寺监要员,不觉微扬下颌、唇角上抿。
朝堂上新的格局已然确立,历经一年蚕食,我已掌控除刑部、兵部外的所有部衙,然而越是这样,我越期待彻底铲除刑氏。这时我不觉转移视线到刑岳及其党羽身上,暗自皱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然而,就在我筹谋酝酿,准备再度发力时,新正才过,南梁就传来惊天消息,使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皇后秦氏殁了。
秦皇后为逆臣秦孤竹侄女,对是否遣使吊唁,文武百官众说不一。我近乎武断的下旨,以礼部侍郎为吊唁使,率队浩浩荡荡前往南梁石头城致祭。
“……秦皇后殁后,梁皇本该辍朝三日,可梁皇却已有十余日不朝。据外秘阁报称,梁皇亲往皇后灵堂洒酒致祭时,痛哭失声,以致数度晕厥……”
“想不到梁皇就这样重情!”我坐在北阁窗边,听到此我哂笑一声,打断了馎饦的话。
梁皇尊宠皇后秦氏,虚置后宫妃嫔,看来他是当真敬重皇后。
“梁皇舅氏如此自损身子,朕这外甥怎能不替他分忧?”我突然问道,“外秘阁可有秦皇后画像?——朕不要千篇一律的朝服图,朕要秦皇后的行乐图。”
馎饦跟我多年,早有默契,我如此发问,他已知我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