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君臣
我心下暗叹,正要睁开眼睛,兄弟君臣彼此话别,突听马踏石板声渐行渐近。
“住箭!”刑岳声如惊雷,闻者胆寒。
马蹄声直到切近才止住,刑岳闯入箭阵后抽出佩剑,格挡自他出现后逐渐稀稀落落的飞箭,厉喝道:“再有放箭者,立斩不怠!”
我不禁纳罕,骠骑大将军府远在永安坊,刑岳何以知道胜业坊太尉府的弑君阴谋?
然而下一刻,我的疑惑顿时得解。
杜亦拙的悲声近在耳边:“皇上?皇上……皇上!”
“虎头回来!”刑太尉似是压抑了满腔怒火。
然而刑岳熟悉的脚步声向我行来,随即我感到有人将我的身子翻转过来,我忙闭息屏气。
我一直俯伏在地,此刻定是满脸泥水血水,惨不忍睹。因为下一刻刑岳就抬袖,在我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石奴……”
我心下怅然,我今日是真的很希望刑岳可以毫无迟疑就站在刑太尉身边的。
我被轻轻放平,仰卧褐红土地,头枕灰石砧板。
砧板上不知有多少人曾命断于此,褐红土壤里又不知注入过多少鲜血,我记得初次被麒儿引到这里时,我只觉阴风阵阵,可眼下躺于其上,却感到回归土与石的踏实感。
“康国王,拔剑!”刑岳声音异常平静,似乎只是要和对方切磋剑术。
我曾与刑岳比剑,即便当他凌厉进攻时,我也感受不到丝毫杀气。可是眼下却截然不同,刑岳通身发出的凛凛杀意,几令触者灰飞烟灭!
我听着双方锋刃你来我往过招的撞击声,已知仇弟落了下风。
这时突闻崔子梓惊呼:“杜兄住手!”
“亦拙得陛下知遇之恩,唯有以死相报。”杜亦拙如闲话家常一般,竟是要从容殉难。
我没法再装下去了,可惜才睁开眼,又险些被吓晕过去!麒儿放大的脸呈倒立状闪入我的眼帘,他见我骤然睁眼也被唬住,一时之间只顾和我黑眼瞪蓝眼。
自我躺倒后,麒儿就一直不住声的叫我,初时还叫石兄,后来不觉改口唤作十哥。
我对他笑笑,抬手拭去脸上已冷却的水滴——若非落下时还有些烫意,我还以为是又下雨了!
“杜卿,朕无事。”我坐起身,因在冰天雪地里躺的过久而手脚麻木,杜亦拙和崔子梓忙上前扶我坐到灰石砧板上。
群臣及百姓见我安然无恙,忍不住欢呼万岁,声震长安。
康礼和刑岳不约而同的停下击剑,仇弟见我坐起,以为我当真无伤,之前的担忧一扫而光,没心没肺的仰天大笑。刑岳却低头看我前襟狰狞的暗红,不可思议道:“你……没事?”
这是刑岳少有的受了愚弄后的表情,这让他看上去不似平日那般威不可侵。
我亦低头,手指拈一点血迹凑到鼻下闻了闻,舒然朗笑:“朕生而为帝,受命于天!又岂是寻常兵刃就可伤及的?”
“无用孺子,误我大事!”刑太尉捶胸顿足,重重叹息一声,咬牙怒喝道,“弓箭手放箭!”
他此举,无疑是要舍弃他最欣赏最倚重的孙儿刑岳了。不过想也可知,刑天这番弑君的阴谋一旦失败,也就意味着他将再无翻身的余地!
羽箭再次破空而至,但却只有一支——那支箭直直刺进裴麟的后心,裴麟跪身扑倒。
我抬头,眯眼看着刑场四周的房顶上,弓箭手被羽林军杀死后再被推下,扑簌簌掉落于地。
正当羽林军精锐与太尉府弓箭手掩杀之时,就听得战靴杂沓与战马嘶鸣声如涨潮,由四面八方向刑场包抄而来,甲叶声里兵刃摩戛,右骁卫上将军魏止戈终于赶来护驾。
我暗撇唇角,这时候才来!也不怕他那贵婿茅道成被射成刺猬!
右骁卫军与太尉府兵相逢亮刃、短兵相接,我泰然而坐,随手抽出短剑划破袍角,自湖色素袍上撕下一角。
“皇上这是……”崔子梓不明所以。
可杜亦拙却极有默契的托起唐紫雕受伤的右手臂,断箭还在他腕骨里,我默然低头为他包扎伤口。唐紫雕瑚琏才器,若日后再无力举笔,将是朝廷莫大的损失。
我随后割开麒儿身上绳索,他甫一得脱,急忙坐在我身边就要开口相问,却被我摆手制止——事态千头万绪,眼下情势紧迫,不容解释。何况我感到血依旧在流,身上冷得止不住哆嗦,眼前景象也开始模糊了。
右骁卫逐渐占据优势,左右金吾卫、威卫军持续不断地加入进来,不大的独柳刑场里,竟难得一现鏊兵景象。
我不住手的替麒儿揉搓手臂、双膝,眼见馎饦陪着仇弟向这边走来,情知分别在即。
“你跟仇弟且回康国……”这时康礼已到近前,我对他展露一个明媚的笑容,“保重,麒弟!”
影影绰绰中,我看着麒儿被康礼和馎饦扯离我身边,心口蓦地刺痛,我苦笑,仇弟那一剑,刺的够狠。
麒儿离去后,我盘膝独坐砧石,神色自若,闭目养神。在外人看来,我如老僧入定一般,胜负成败,早已了然在胸。可事实上我眼下心中有多么的恐惧,却无人知道。
我怕刑天取胜,我会身首异处;我怕伤口过深,我将不治而亡;我还怕这条帝王之路上,沿途不可知的任何凶险……
在对危险的感知及畏避上,我与普通人并无二致,只是我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恐惧,让世人无从知晓。
“伏惟圣上长乐未央!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呼声排山倒海,我眼睫轻颤了颤,随即闪开眼。
放眼望去,禁军旗帜鲜明、军容严整。刑太尉及党羽已被制住,可文武百官中中箭受伤者不在少数——饶是如此,也还幸亏了唐紫雕之前“箭伤御体者族灭”的警诫,飞箭落下时,大多失了准头。
兵卒及无辜百姓伤者悲吟,死者伏尸于地,又遭战马反复践踏,场面刺目惊心。
我以目示意汤圆,汤圆上前替我披上墨貂熏裘,许是见我脸色极差,他和汤饼眼中满是忧色,却又不敢上前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