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拟诏
杜亦拙匆匆扫一眼馎饦和鹿脯,当即行礼离去。
因这一场变故,饮酒早无兴致,李榭等人不便遽尔言退,只得默默望着颓然独坐的我。
一切都没有变!我仿佛看到曾经那个在慈寿宫淋雨后躲在熏风殿角落饮泣的少年,与此刻的自己,两处身影交叠得严丝合缝。
只是那时候的我,愤怒掩杀了理智。而现在的我,只觉挫败感之沉之重,几令我难以呼吸。
杜亦拙刚刚还说过,身无长物不值得刑氏笼络,其实在座诸人心照不宣,只要此人为我看重,只要太尉府想要笼络,那就一定会不择手段的获取!
一年前我没能保住哀婕妤母子,如今我依旧无法留杜亦拙在身边,这是刑氏对我帝权的警诫和无情嘲讽!
一阵秋风裹挟落叶残枝吹过,萧瑟寒秋风露渐浓。
“秋风恐伤御体,主君还请加件袍服。”汤饼小心说道。
我半垂眼帘,摇了下头却说道:“出来这半日,朕也该回去了”,我说出的话与我的语气毫不相符,“朕今日与卿等持鳌饮酒,甚相欢洽,卿等且回罢……”
自始至终我都没抬起头。
短暂的静默过去,李榭率众道:“臣等谢皇上厚赐,臣等告退。”
几道身影依礼退下,转身时唐紫雕发出惊呼:“杜兄何以去而复返?!”
我循声望去,果见杜亦拙长身立于前方,有馎饦、鹿脯分左右恭立身侧。我缓缓起身,却不出声询问。
他与我遥遥对望,眸中已重归清明,随即直趋我前跪下:“臣请陛下赐臣笔墨,臣既已承旨为陛下草拟诏书,不能因事而废。”
“好……”我持重颔首,“汤圆驼羹!书案文房,待杜卿拟诏!”
一声令下汤圆和驼羹将出黑漆矮脚书案,安放在与御座隔空正对的位置。李榭平整铺展开黄麻纸,唐紫雕跪坐于书案旁细细磨墨。
杜亦拙端然而坐,神情凝重持笔如御千钧——诏书昭示天下,达于皇皇四海、黎庶兆民,斯任之重,敢不肃慎?
黄麻纸上,一个个端方墨字被杜亦拙匀速写就,风声悄然而息,只有霜毫刬过纸面的沙沙音不绝于耳。笔落处既可化作春日晨阳里的雨露无声细润,展眼间又可化为直可摇撼三山五岳的雷霆之怒……
诏书最末“钦此”两字写就,杜亦拙轻轻搁笔,待墨迹渐凝又审慎检视一番,方虚折黄麻纸,捧递进呈我前。
我双手接过展诏阅视:“卿之意,朕已知晓。”我与他相顾一笑,却俱是眼含泪光。
杜亦拙这是在以行动向我求恳,他无论辅佐我还是被纳入刑氏阵营,都不会参与党争。
我继续道:“卿无论在何处,只要心忧社稷百姓,朕便视卿为臣。”
——其妻既逝,他若想入仕为官,迟早要接受刑氏笼络、迎娶刑琅芝为妻。他既非恃才傲物为一绿娘遽尔自轻自弃的唐紫雕,又非轩冕门庭替兄复仇不惜平康杀人的李榭。
他是杜亦拙,心忧民生、敢于任事,视责任担当重逾千钧的杜亦拙!
“延和二十二年九月十九,皇帝诏曰:近自京畿四郊烟火时起,朕心甚忧!
“胡为乎忧哉?非为京畿系宫苑所在、惊扰朕躬而忧,实忧民尔!民心不平以致怨愤,惟以此达于朕聪。‘彼有旨酒,又有佳肴。洽比其邻,昏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惨惨!’烟火之效,尤登闻鼓擂,尔民之苦,朕心既忧而悯之!
“然则何以解朕之忧?除民之苦尔!农事田稼为社稷之根本,朕特为重农。故朕诰尔民,若有思归于陇亩耕种为业,免去三年租赋调役。银粮不足处,可至府衙立据借贷,州县公廨不得推诿延迟!……”
我听着这份杜亦拙草拟的诏书,一字不改被汤饼在朝会上高声念诵。
暮秋侵晨远处宫殿隐没在一团漆黑之中,太极门内外灯烛火把熊熊燃起,桂枝松柏香气氤氲。冷风刺骨,眼看冬日就要到了,我依旧坚持御门听政。
我见有老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不由暗自摇头。我转头又看向傲然立于朝堂正中、等待授官的进士们,俱是青年才俊、意气风发,我满意点头——御门听政意在彰显皇朝状勇锐意,若衮衮诸公皆萎靡不振,朝廷也就失去了堂皇威严。
汤饼念诵完毕,折起诏书向我躬身施礼。这诏书便是矛头直指榷马司的征讨檄文。
榷马司主丞杨明远面如土色,出班跪启:“臣……”
我不悦看一眼丞相崔煊,崔煊沉声制止:“今日新科制举进士授官,百官若有奏表待授官仪后进呈!”
杨明远诺诺退回朝班,今日只他孤零零一人上朝,两位副丞均告假未至。
崔丞相和礼部尚书、侍郎出班,同时震衣拜倒。诸位进士随之叩拜,我起身整冕服端然危坐。
崔丞相言道:“臣启陛下,选士任贤关乎社稷国运,制举进士五十员,或为瑚琏之器、国士无双,或通经明义、可为一方之守,臣等敢为陛下得士而贺!”
“朕但求朝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心愿足矣!开始授官吧!”
我望向进士队伍中东侧的空位,下意识皱眉,那是属于杜亦拙的状头之位。
“李榭——”礼部侍郎贺隼打开名册,开始唱名。
李榭趋前行跪叩大礼,崔丞相亲自发给官引:“榜眼李榭外放陇西太守,尔起兢兢业业毋负圣天子!”
随后金榜第三名唐紫雕被唱到名字,他进京时就已声名远播,当状头缺席、榜眼外放,唐紫雕无疑愈发引人瞩目。
“臣唐紫雕见驾,吾皇万岁!”
“第三名唐紫雕授予中书舍人知制诰一职。”崔丞相郑重授予官引。
这原是我准备授予杜亦拙的官职,但眼下刑氏弄鬼,杜亦拙被迫离朝,我唯恐迟则生变,于是选择唐紫雕出任这一要职。
唐紫雕明显微怔了下,旋即叩拜谢恩,初晨的阳光自斜后方照在他颈项处,一团红光包围住他,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