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请罪
当晚,我爬上斋宫房顶,北望长安。
城中坊市除去偶尔几星灯火,已大片沉入夜色,未央宫城却亮如白昼,可以想见此刻的熏风殿,定是流光溢彩。东邦西域的来使意气风发,准备于宴饮时高谈阔论。但他们绝难想到,他们今晚将见证一场惨烈的复仇序幕!
寒风呼啸刮过殿顶,我缩了缩肩——上来的匆忙,我忘了披上裘氅。
我随手抽出宝剑,踩遍琉璃瓦,于斋宫的房顶舞剑取暖。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冷夜里,太阿宝剑流光如秋水,银光挥洒在天上与地下,同如银似水的月光搅在一处、再难分识。
我抖动剑身,引得剑鸣如龙吟,与此同时,我听见利刃穿透身体、飞血溅射的声音,如同剑鸣的回声……
“呼!”我猛惊,脚下一划,险些从绿色琉璃瓦倾斜而下的坡沿上掉落下去。
身后汤饼低声叫道:“主君当心!”
我面无表情还剑入鞘,不知是一通舞剑,抑或险些跌落下去的惊吓所致,身上一层薄汗。
我朝着未央宫的方向坐下,随意挥了几下衣袖,周遭似漂浮着血的腥味。
汤饼小跑着过来,将鹤氅裘披在我身上:“奴才在斋宫里遍寻不到主君,汤圆听见头顶瓦片响动,就猜主君肯定是又爬上殿顶来了。主君,夜凉,该回去了。”
我轻轻摇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不急,朕再坐一刻。”
汤饼便不复多言,坐在我侧后不远处。
“主君可是担心康国那位王子?”
我抱膝而坐,悠悠说道:“从朕决定助他入熏风殿那一刻起,朕就不会担心他!仇弟身为康国王嗣,享受与生俱来荣耀的同时,也必须承担王者的责任。无论今晚的刺杀,还是日后战场上剿灭僭王叛众,他都可能会死,但他别无选择!……朕也如此。”
我将远眺的视线移回近处,斋宫外守卫森严,玄甲、羽林、威卫分层将斋宫看守得密不透风,我苦笑一声,继续说道:“他若因贪生怕死而放弃复国,朕看不起他。可他若因此而死,朕会难过。”
汤饼没有继续发问,或许他并不懂我在说什么。
“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我含笑硬声作下总结。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我才出的汗仿佛立即就要凝冰,我站起身,拽紧鹤氅裘:“经历过生死考验,仇弟若复国成功,当他登临王位,才会懂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至如他那父王一般,稀里糊涂就失了王权!——走吧,下去睡觉。”
寝殿里我宽去袍服,沉香的味道让我昏昏欲睡,感觉才刚闭上眼睛,汤圆就来叫我起身。
“禀主君,丑时二刻到了,请主君起身。”
我打个呵欠,转身向内侧继续睡。
汤圆无奈:“主君……”
我立即直身坐起,浑如诈尸!
寅时正,我穿着大裘冕,长身立于斋宫门前。
斋宫大门徐徐开启,与此同时,远处传来第一通鼓声。
以太尉刑天为首,满朝臣工依品级肃然恭立于斋宫门外,两旁的鎏金鼎式香炉焚起松枝香和龙涎香,烟雾缭绕如云端。
太尉朗声祝道:“臣太尉刑天祝祈陛下:天正长至,伏惟陛下如日之升!”
祝毕,他率领衮衮诸公行叩拜大礼。
鼓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气氛被鼓音烘托得肃穆而敦厚。
趁着受礼的时候,我得以从容察视丞相及诸卿的表情。
崔煊位在前列,随着太尉的跪拜,行礼如仪。他此刻眼观鼻鼻观心,不见任何情绪的流露,仿佛昨晚的熏风殿,太平无事。
反倒是鸿胪寺卿和礼部侍郎,行礼颤颤巍巍,叩拜的动作都比旁人慢了半个节拍。
我暗自点头,恰在此时叩拜礼结束,太尉亲自奉酒,太常寺卿转接跪呈予我。
我双手持酒樽,郑重饮下,第三通鼓声擂响,已是近在耳畔。
太常寺卿接过空樽:“请陛下登辇。”
我步出斋宫,登上玉辂车前往圜丘,献上纯黑太牢及苍璧为礼,在太常寺卿悠长的祝祷词中,上香、率领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我看着礼官将苍璧、玉帛等物尽数烧燎,捧持了胙肉还驾斋宫,更衣休憩。
“启奏圣上,丞相崔煊请求见驾。”
我刚刚更换常服后坐下,斋宫外的侍卫就入内请示。
我故意沉吟片刻,忍住嘴角的笑意:“请崔丞相入见。”
崔煊随即进殿,我站起身面容和霁:“丞相来了……”
我话音未落,崔煊已然脱冠,俯伏在地:“臣特来请罪,臣万死!”
我低头看着他的背脊,想了想,依旧坐回席上:“丞相……犯了什么错?要以死请罪这般严重的地步?”
崔煊并不起身,声音显得闷浊:“臣启陛下,昨日熏风殿夜宴诸国使节,康国僭王使节、副使并一众随从,悉数被杀!”
“都杀了?”我喃喃自语,想起暗室相见时康仇眼中一闪即逝的阴鸷,这个结果我并不讶异。
“是”,崔煊身子一震,“行刺者自称为原康国王子康礼及其随从胡虾蟆,臣已命礼部主客郎中贺隼辨认无误。”
怎么可能会有误?这可是我一手筹谋的好戏!
我扶一把崔煊的臂肘:“丞相请起。此事与丞相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