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首丘
我抬袖捡起被她卷起的薄纸,面带笑意,手里却将那叶纸寸寸毁裂——此时此刻,这上面一个个名字的主人,早已在这未央宫中销声匿迹,结伴走上了黄泉路。
吴盐冷静地看着自我手掌片片坠落的碎纸,突然开口:“你只怨公主殿下与你母子情分凉薄,却不曾想想原因?这天下,哪有故意疏远孩子的母亲!”
她口中的“公主殿下”,指的是我的母亲,大夏的皇太后。
我倏然望向她,唇角翕动却忍住——她既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是会继续说下去。
然而吴盐却没有立即说下去,她平稳地端起面前那早已预备好的素釉茶盏,我立即移开视线,但随即我强迫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的望向吴盐。
吴盐如往常一般低头啜饮一口茶水,顿了顿,似在品味清茶况味。她对我笑了笑:“清茶冷饮,别有滋味。”
我迎着她的目光,也笑了。
吴盐喝下半盏茶水,慢慢放下茶盏。上好的瓷器碰触到石桌,发出“叮”的一声,我的心剧烈颤抖一下。
吴盐继续刚刚的话题:“公主殿下既不擅、也不屑权谋之道,但却看人极准。知子莫若母,你才学会走路的时候,公主殿下在慈寿宫看你一眼,回来后神色不喜。我私下询问,公主殿下当时说,此子长成后,必刻薄寡恩、狠心绝情……”
“哈!”我笑了一声,打算了她的话,吴盐略感诧异地缓缓睁大双眼。
我低头隐忍,可终究没忍住,万籁俱寂的北阁庭院上空,爆发出我惊天大笑。
“十郎,别笑了。”我夜深发笑,想来太过渗人。
我摆手示意无事,许久,我渐渐止笑:“母后这些话,阿姆竟也信得?”
吴盐轻蹙淡眉,不理解我为何会如此毫不在意。
我眼神飘忽地蹭在她身上,随即又移到她身后黑魆魆的殿阁,我心平气和说道:“朕自脱离母体,也就被抱离了母亲身边。阿姆知道,皇太后禀性清傲,她心中就算有怨,也要寻来旁的借口,自己骗骗自己罢了!”
我微微一笑,摇摇头:“皇太后说这话时,朕不过是个懵懂孩童,知得什么!刻薄寡恩、狠心绝情,这几个字让朕如何当得起!”
吴盐偏过头去,似有认同。
“石奴不怨姆姆”,我半仰起头,眨了眨眼,“长恨此身非我有,石奴从小就沦为他人手中傀儡,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朕既深知身不由己的苦处,推己及人,便知道阿姆所为,也是情非得已!”
月光移照在西璧上,清晖洒落半院,酒壶杯碟和茶盏的黑影清晰地映在白石桌上。
我刚好背光而坐隐于暗处,吴盐脸上的每个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如水的女子,几乎要和同样如水的月光溶在一处。
我的声音不禁放轻了几分:“朕还记得延和十三年,朕在宫中遍寻不到小狐,于是跑去慈寿宫质问太皇太后。那时候……”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我气息窒涩难言,“大雨滂沱、夹有冰雹,朕却被拒于慈寿门外。那时候朕性子执拗,就是不肯离去。后来阿姆惊慌赶来,用身子替朕挡下了暴雨冰雹……”
对面传来的抽泣声,暂时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抬眸看她,强笑道:“朕闹累了,在阿姆怀里安稳入睡。可是阿姆却由此寒气入体,从此便落下了虚寒之症。朕自那之后,对阿姆常感愧疚,可这些话却说不出来。”
吴盐垂泣,肩头一阵一阵的耸动。
我想凭几而起,走过去抱住吴盐安慰一番——一如幼时她对我那般。然而我的手刚刚放在石桌上,石头本身那冰寒彻骨的坚冷,令我倏然收手。
“吴盐,抬头!”我沉声,仿佛生平第一遭,对她下达了帝皇之命——已是临近决断的时刻。
她深吸一口气,无声地抬头望向我。
我对她颔首,言辞中满是敬意:“你的所作所为,算不得背叛大夏天子!你只是忠心于南梁社稷,矢志不渝!身在夏宫而心系旧国。所以在朕看来,你毫无过错。”
吴盐眼含笑意,隐有泪光。
“所以”,我努力不让泪水从眼中坠落,“朕一统南北之后,必亲身带领姆姆棺椁,安葬于南梁故都石头城中。你的事迹,朕也会命人著于史册。”
我曾经很想就此将吴盐押解送归南梁,或者永远禁足下去。但这种想法生成的最初就被我断然否定,吴盐入未央宫二十余年,留意刺探情报,她的存在已构成对大夏的威胁。
听到我这最后一句话,吴盐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仿佛她已料到就是如此!
“这茶……”她移目注视面前的素釉茶盏。
我点了下头:“茶里有毒。”
“呵……”她无声地咧开嘴角,笑得再无牵挂。
“我刚刚说过,清茶冷饮,别有滋味。”吴盐再一次端起茶盏,移至唇畔,“还剩半盏茶,别浪费了。”
我看着她将余下冷茶一饮而尽,问道:“你……可还有未尽之言?”
她站起身,柔声道:“十郎,姆姆终究是负疚于你,当年雨中相护,也全因这份歉疚。所以……你还是忘了姆姆、擅自珍重吧。”
我仰头深深看她,哑声道:“好——”
她站起身,转身悠悠叹息:“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二十年来,大梦一场!”
面向南梁国都石头城的方向,吴盐理衣下拜。
我袖手立于吴盐身后,冷眼看着她一丝不苟的行礼、叩拜。
终于,吴盐结束了最后一拜,当她正要起身之时,突然闷哼一声,身子不住抖动。
我知道,是毒发了!
我下意识迈步想去搀扶,但是我只迈出了半步,便硬生生止住。
我背转身,轻声叹息:“狐死首丘,不忘故土!”传闻狐狸将死,头必向着它出生的土丘,至死仍怀念故乡。
“呼……狐……”吴盐听见了我这一声狐死首丘,突然嘶声道,“小狐!”
我耳尖动了动,以为自己听错了,走过去蹲下,俯视倒在地上的吴盐:“你说……小狐?”
吴盐费力抬起身,攥住我的手:“小狐……当年没死!她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