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胡旋
那一日,我放下所有戒心和顾虑,恣意饮酒。
我和胡大郎、康仇喝得东倒西歪,似要参透酒坛中的玄机。
我虽至今尚不明胡虾蟆何许人也,但酒都可以一起喝了,还怕什么?
我只知道,他同我和康仇一样,都是满怀愁绪的人。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康仇喝得嚎啕,却没有泪水。我和他相与枕藉,倒在地上。他悲号,我喝酒。
胡大郎倚柱箕踞,颌下茂盛的络腮胡须尽被酒汁浇湿,如浓墨染就一般。
胡大郎突然将手中的空酒坛砸向康仇,酒坛失了准头向我砸来,被我懒散拨开。
就听男子一声怒吼:“大丈夫作甚鸟嚎!男儿生于天地间,喜怒悲乐,当付壶酒江月并高歌!”
“好!胡兄高歌,小弟唱和!”我喝得兴致高昂,听他做壮语立时撇下酒坛,坛中晃出来的酒洒了我一脸一身。
胡大郎以箸敲击酒坛,唱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我醉醺醺和道:“惟将酩酊筹知己,不须日暮叹落晖……”
这时候康仇发出一两声怪异的唱词,我和胡虾蟆都未在意。
胡大郎醉得倚靠不住,索性仰面躺下:“一手持蟹鳌、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我继续唱和,然而康仇的声音逐渐压过我。他用西域的语言唱出歌谣,我虽一个字都听不懂,却被他语气中满满的怀念所感染。
我想走到胡大郎身边,可腿脚绵软无力,才迈出一步就又摔在地上。我迷迷糊糊爬到胡大郎身旁:“胡兄……仇弟在唱什么?”
“嗯?”胡大郎费力思索,半晌才知道我在问什么。
他倾耳听了两句,便对我说道:“仇弟唱的,不过是去国怀乡、思念亲人和……伊人。”
我失控的笑:“仇弟真好啊,他还有乡可怀,有人可思……仇弟!石兄不及你!”
胡大郎高声道:“我也是!”
于是康仇近乎妩媚的笑了:“我真幸运!我……得天独厚!”而后他便一个人呼呼傻笑。
我和胡虾蟆离得很近,侧头说话,张开嘴把满嘴酒气都喷在他脸上:“胡兄为何听得懂仇弟的话?”
他平日将一口长安音说得流利,同我毫无两样。我以为他是在长安城里出生长大,早已不通西域言语。
“我娘是康国舞姬,我的康语都是我娘教的。”
我皱眉,一字一顿:“康国舞姬?”
似乎有什么东西唤起了我的记忆,但是醉酒后的头脑浑浑噩噩,我晃晃头,什么都想不起来。
胡大郎终于舍得放下酒坛:“我也会舞!待我一舞,与二弟助兴!”
言讫,他猛然跳起,因饮酒过多又再度摔倒。
康仇竟拍手喝彩:“舞得好!”
我:“……”
胡大郎以手撑地,慢慢站起,缓缓起舞。
轻抬臂、低折腰,初时倒像醉拳。
我嘿然而笑,不以为意地坐起身,捞起一坛酒边喝边看。
然而下一刻,起舞的魁梧男子突然快速旋转起来,有如蓬草转旋,既轻快又有力。
我眼瞳骤然锁紧:“胡旋舞?!”
康仇笑了,大着舌头问:“石兄竟知晓胡旋舞?”
先帝曾沉迷此舞,以致废寝忘食的地步。先帝崩逝后,太皇太后便在国中禁绝胡旋舞。
康仇同我说完,以手击掌作节拍,用胡语唱出西域风情的乐曲。胡大郎应着鼓点,旋转生风。
我难以置信,胡大郎这般身材魁梧的大汉,于起舞时竟然将柔韧和骄美表现到极致。
原来胡旋舞竟是这般!也难怪先帝会因之流连忘返!
胡大郎初时还是原地旋转,后来舞得忘情,他边走边转,踩在酒席上,杯盘狼藉,汤菜汁水沾在他袍角上,又被甩在我和康仇身上。
我也踉跄起身,跟在胡虾蟆身后,拼命转圈。
我们就如同两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撞在一起又分开倒向两边。天旋地转,却酣畅淋漓。
我笑得肆意:“胡兄……”
谁知胡虾蟆双目圆瞪:“我不姓胡!”
我乜斜着眼睛,纯是出于搭腔:“你不姓胡,那你姓什么?”
胡虾蟆眼中陡然闪现一丝晴明,他以手抚额,好像想不起来自己的姓氏,而后他慢慢仰倒下头,发出一声闷叹:“我是姓胡……”
他这声叹息,直似催眠一般,我很快歪头人事不省。
***
当我再睁开眼睛时,已是北阁的龙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