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沉醉
双方交割清楚,我命汤饼收了胡大郎悬赏的三样宝物,引得看热闹的食客一片赞叹。
“还不快放了我兄弟!”胡大郎厉声呵斥汤圆。
汤圆制住那邋遢男子,纹丝不动,只等我的令下。
“放自是要放的,不过我有两句话问他。”
我径直走过去,青年男子胸口剧烈起伏,一双蓝眼睛里满是恨意。
我冷声问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你为何要向我出手?”
男子看一眼我身侧的胡虾蟆,胡虾蟆对他点头,他方才说道:“你这人可恨!你将我镇国之宝视作撮尔草芥——念你中原之人,轻狂狷介还算可恕,但你为何将我大哥比作耍猴还不如?!如此尖酸刻薄,我只恨你蓄有恶奴比狗还凶狠!哼!哼!”
他甫一开口,我便听出极浓重的西域之腔。然而他的语调、用词又不似初习夏语之辈。我难免疑惑,听他说更,更像是西域诸国的贵族出身,自幼便浸淫中原文化,却未曾在中原真正生活过一日。
我又问道:“我欠你银子?”
青年也被问愣住:“不曾……”
“那为何自你上楼后,就一直盯着我看?”
“你身上玄狐裘,系我西域之物!”他情绪似失控般的喊叫道,眼圈竟也红了红。
胡大郎立时半跪下去安抚青年,又扭头对我吼道:“你问完没!快放了我兄弟!”
我低头看看身上墨油油的皮氅,看向汤圆,汤圆点点头,印证了青年的话。
于是我让汤圆放开青年。
胡大郎忙将人扶起,此刻他脸上所表露的神情,是与他那粗犷面容极不相符的紧张。在查看青年筋骨并无伤损后,他略松口气,又低头拍拂尘土。
我低头忍笑,真是多此一举!与其给他拍去衣上尘灰,还不及劝他去沐浴!
就听布帛开裂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抬头,胡大郎正手捏一条布,傻眼愣怔在当地。食客连同店伙都被逗笑了,我也是笑着解开身上的玄狐皮氅,亲自托着递到青年面前。
“你既喜欢这玄狐皮,我便把他送你,如何?”
话一出口,笑声顿止。
我这玄狐皮,虽称不上价值连城,可纵使找遍长安城东西二市,恐怕也找不出半根玄狐毛!
青年先是看一眼皮氅,又看向我,一眨不眨地盯住我的眼眸:“你适才也说了,你我素昧平生,你却愿赠玄狐氅予我?”
“今日之前,确是素昧平生,但以后便不是了!你肯同我饮酒吗?”
我有心结交胡大郎,故有此问。
手上陡然一轻,青年已取了玄狐氅,展开自披身上。
“康仇谢过兄长赠裘厚谊!”
青年猛地跪倒,我不由为之一凛——接受臣下的叩拜,于我而言早已司空见惯。然而我却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跪拜。
不同于中原的礼法,青年单膝点地、握腕抚心。他神情肃然中充满感激,虽跪倒在地却并不觉谦卑。
我忙将他扶起:“你叫康仇?”
康仇目光坚定:“康仇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以真名实姓相告石兄。”
“无妨,只要能一起喝酒,身份、家世皆可抛诸脑后。”我看一眼胡虾蟆说道。
“好!”胡大郎尚未作答,康仇已怒赞一声,他拉住我手腕,就往临轩大席上引。
“石兄磊落君子,康仇之前失礼,今日这顿酒,便由康仇来请两位兄长!康贯过来!”
我正腹诽他自己都衣衫褴褛,拿什么来请酒!一名店伙已应声到席前,执礼谦恭:“公子但请吩咐。”
康仇呵呵大笑:“蒲桃酒、甘蔗酒、椰花酒先搬来二三十坛。”他又看向我,“还有中原蒲州的桑落酒,石兄可喜欢?”
这家食肆,竟是兼容并包。我莞尔笑道:“酒能醉人便好,管他甚酒!”
康仇和胡大郎皆爽朗大笑,康仇又吩咐那店伙道:“再把你家最上乘的菜肴,尽数罗列出来”
店伙似乎极熟悉这二人的脾性,先搬上几十坛酒,再徐缓上菜。
菜肴除去来自西域的炙烤羊肉、驼蹄羹外,更有来自江南地区翻如银雪的鲙鲔鱼脍。
我看得暗自心惊,店伙重新布置上来的菜品,有多一半都未出现在这家食肆的水牌中。看来,这康仇,竟是我今日的意外之喜了。
我原本还在心里盘算,若是被问及名姓、身份当如何作答。谁知他二人一旦喝起酒来,就如水滴旱土,瞬间涓滴不剩。
胡大郎闷头饮酒,一语不发,似要将满怀愁绪都尽数化解在酒坛里。
康仇初时还知尽东主之意,略让我一让。而后便旁若无人,将整坛酒以吸纳江海之势尽数一仰而尽。
他喝得极快,醉得也更快。他突然大笑数声,旋即大哭,捶胸顿足。
我看了看他身边寥寥无几的空酒坛数,再看看我这边数目已相当可观。
我抽抽嘴角:“仇弟哭什么?”
他本就西域音极重,此时醉酒更是口齿不清,其中还夹杂不少他当地的语言。我已是微醺,勉强能听清他说父母妻妾尽被仇敌所杀,就连六个儿子都没能幸免。
六个儿子!我瞠目结舌,眼看他醉眼迷蒙就要睡过去,忙用力摇晃他肩膀,嚷道:“喂!仇弟!不要玩笑,你才多大就有六个儿子?”
他勉强睁开眼,看我一眼道:“康仇……已虚度二九年华……”
原来他只有一十八岁,膝下便育有六子。我突然想到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心中难免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