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杯酒夜话华夏事
炎帝姜执取来酒坛,与嬴丑各自斟满,他痛饮一杯,慷慨说道:“有章服之美,谓之为华;有礼仪之大,谓之为夏。这是当初我与各位首领、智者和巫祝商榷后定下的联盟名称,华夏。麻、葛、蚕桑,粗麻、细麻、粗葛布、细葛布、蚕丝,粗麻衣、细麻衣、絺衣、绤衣、丝绸。数千年来,我们的章服越来越美,我们也对章服有了更多的定义。起初,只是为了遮风挡雨,我们的祖先以草叶为裙;后来,廉耻礼仪萌生,章服成了遮羞之用;再后来,部落建立,章服成了身份地位的标志;而现在,我们赋予章服的意义更多,也更为复杂。”
似乎觉得喉咙干燥,炎帝姜执再斟一杯,青鸟氏刚要劝阻,嬴丑轻轻摇头,他晃了晃酒杯,还有大半,只小口抿着,打湿嘴唇便是。
炎帝姜执素来豪爽,酒量也极佳,一杯酒下肚,酝酿了许多话,他一吐为快,继续说道:“简单,意味着简陋,当然还有纯粹。复杂,意味着精妙,当然也有混乱。历史的车轮已经将过往碾压得粉碎,我们无法抗拒,我们只能适应,并且做出一些大胆的尝试。当数个少有往来的族群聚合在一起,我们人族无疑在面对考验时砥砺前行,但考验过后,依旧如此?”
“我看未必,”炎帝姜执自问自答,说道,“我无法进行大刀阔斧的变革,只能将各个族群的陈旧、腐朽且无法迎合时代的规则杂糅在一起,将其作为基石,然后以多数人崇尚的美政为柱石,可惜砖瓦墙壁依旧是老一套。我并不敢居功至伟,甚至惴惴不安。这是一个祸端,是潜藏的隐患。一旦陈旧且腐朽还无法迎合时代的规则倒塌,将会是人族的灾难,这等灾难绝不逊色于以往的仙魔降世。且这是一场内忧,而非外患。相禾这孩子是名医者,但她单单能医治皮肉伤势,至于内里,她照样束手无策。我们也如此,面对外患,可以拿刀子对抗,三千年来一贯如此;可是内忧该如何做起?我们照样束手无策。”
“我并不老,但我的思想老了,我向往美政,但我无法也不敢抛弃古老的荼毒观念,所以我选择退位,”炎帝姜执吃下第三杯酒,醉醺醺说道,“我试图将太玄培养为一个合格的领袖,这绝非私心,而是太玄有这等报复,我理解他,且支持。往日里太玄曾私自佩戴平天冠,被我狠狠抽打,他还小,并不知晓平天冠的轻重。我高估了太玄,或者说我本来就抱有一丝侥幸,我企图让太玄来代替我,完成大刀阔斧的改革。我太过于自私,自己想着安逸,却把难以承受的沉重都交给了太玄。他这两年并不快乐,但从未抱怨,而是负重前行。平天冠很重,太玄早知晓了,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但他势单力薄,甚至太年轻,以至于单单有年轻人的气魄,而少了许多老成见解。”
炎帝姜执退位后,在众位首领、智者与巫祝的推举下,姜太玄即位,为少帝。
炎帝姜执斟第四杯酒,嬴丑那一杯还余下一半。青鸟氏阻拦了炎帝姜执斟酒,甚至抢过酒坛,转身离开,不悦说道:“再喝,以后就不酿酒了。”
没了酒水,炎帝姜执也沉默无言,他凝视眼前的火堆,思绪飘到不算很久之前。
华夏大联盟的成立,算是外患促成,先是蛮荒妖域妖族的威胁,然后是两次仙魔降世。在存亡攸关之际,人族砥砺同行,联盟也越来越稳固。
无论是两千年前的三皇还是千年前的五帝都无法做到君临整个人间,炎帝姜执做到了,他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捡了个大便宜,理所当然地成为华夏联盟首位帝君。
数个人族部落聚合,意味着矛盾的诞生。面对不可调和的矛盾,炎帝姜执只能尽可能做到绝不偏袒,甚至有意削弱原来炎帝部落的影响,他以陈旧的规矩维持着华夏联盟的稳固和各个部族的相对平衡。
这叫相对平衡,完全是靠陈旧的规矩和炎帝姜执的竭力调和。
炎帝姜执端起酒杯,空空如也,他苦笑一声,酒杯却有酒水盈入,青鸟氏没好气地把酒坛往地上一摆,抱怨道:“你和酒过日子吧。”
炎帝姜执并没理会青鸟氏,他先是给嬴丑满上,嬴丑一面推辞,一面把酒杯往前递去,斜着身子用余光瞥着酒杯,一直等到只差一线溢出来,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格外稳当,一滴不洒,他温笑道:“老炎帝啊,这还是方才那杯酒,我可没贪杯。”
“是极,是极,”炎帝姜执再迫不及待给自己斟酒,依旧是大半杯,不至于不尽兴,他一口吃干,晃了晃空空荡荡的酒杯,催促道,“夫人,你去歇着吧,我与嬴老伯唠叨几句。”
等青鸟氏离开,炎帝姜执这才说道:“责任完全归咎于我,修房筑屋最讲究的是基石,我如小孩过家家和稀泥一般所以打下基石,企图一点点改造,最后却落得个无从下手。我只能草草收场,将一切交给太玄,不至于太狼狈。太玄与我一般崇尚美政,这是我的教导,也是我一直让他去历练的结果。不食苦藜菜,何谈人间苦?”
嬴丑吃酒快了许多,还余下半杯,故意往前推一些,不至于过分暴露自己的企图,但也绝没有遮遮掩掩。炎帝姜执很识趣地给嬴丑再满上,不忘说道:“还是那一杯。”
“美政之谈,由来已久,”炎帝姜执小口小口抿着,绝没有痛饮,他说道,“我的先祖神农炎帝姜少鼎之后数代,尽管记载尽数遗失,但那个时代,不单单是我们炎帝部落,还有所有人族,都有美政一说。天子率耕,与民同食。这句话想必嬴老伯听说过。”
天子率耕,与民同食,见于炎帝部落立帝子的礼仪之词。
头戴牛角饰品,佩戴五谷花环,这是大小礼节场合炎帝的装扮。
嬴丑点头,吃了半杯酒,又往前推,炎帝姜执给他斟酒,他则眯着眼说道:“那时候的美政,何其简单?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容得下不多不少的族人,除了耕耘渔猎,也无更多需求。历史的车轮已经无情碾过,将天子耕种的那块土地碾压得四分五裂,肚子填饱了,我们的野心膨胀了,所需求的不仅仅是果腹,还有更多。”
“度量与权衡,前者是轩辕少杜的功劳,后者是姜御的功劳,我不过是起了个名,”炎帝姜执似乎对此很满意,他轻声念诵道,“度量、权衡……”
“什么东西都得有个度,且适量。往日里我的贪欲无度,所以险些成为炎帝部落最为残暴的炎帝。至于权衡,须知轻重,轻重拿捏,不是凭人嘴舍说了算。”
嬴丑凑到嘴边的酒杯不动了,他放下酒杯,苦着脸,懊恼道:“老炎帝,你我今日无度了。”
炎帝晃了晃酒坛,叮咚作响,他心满意足地放下,说道:“嬴老伯,这一坛酒,我们也不必吃光,这样就有度了。”
“甚是有理,甚是有理,”嬴丑吃了半杯,摇晃着酒杯,醉醺醺说道,“老炎帝,你瞧,我这还余下半杯,怎么也喝不尽,老了,老了。”
“我也老了,没必要去对抗历史的车轮,我们也并非束手无策,”炎帝姜执晃着酒杯,说道,“让太启和小石头去初生城,既是对他们的历练,也是让他们去开辟未来大道,扶持历史的车轮不必误入歧途。”
“老朽并不赞同老炎帝的做法,”嬴丑眯着眼,说道,“并非是觉得小石头与太启实力不足,无法在初生城立足,他们出类拔萃,为人间天骄;而是他们年纪尚小,心性浅薄,又少有离开相地,恐怕见识到初生城的繁华,非但没能肃清陈旧规矩,反倒沾染了些坏端。”
嬴丑的担忧与青鸟氏一致,这也引起了炎帝姜执的重视,他皱眉道:“我并未考虑到这一层。”
“那嬴老伯有何高见?”炎帝姜执替嬴丑斟满酒,依旧是只余一线便溢出,他给自己斟酒,还是大半,不至于一口不尽兴,也不至于两口不尽兴。
“相思走过的路,未必适合小石头与太启,他们也不必和相思一般遭罪,”嬴丑干瘪如鸡爪的手指轻扣桌案,说道,“依老朽来看,不如让他们去神农山的巫力长城过完这个冬天。小石头不是总觉得老炎帝你没什么功绩?神农山为人间脊梁,希望小石头能有所领悟。”
炎帝姜执似乎在斟酌是否可行,他半杯半杯吃酒,不忘给嬴丑满上。酒坛轻了,承受得起平天冠之重的炎帝姜执,自然揣摩得出酒坛轻重,还余下一杯。
炎帝姜执给嬴丑满上,还余下半杯,他笑道:“嬴老伯,我们有度,可没吃光。一切,就按照嬴老伯的意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