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喜路,致富路 - 在不安的世界安静地活 - 王欣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登喜路,致富路

登喜路,致富路

这个城市正在生长。

仿佛只是一夜间,北京人家住的陋院、东北女人开的发廊、四川男人开的饭馆,还有老娘们儿拉在电线杆之间的晾晒铁丝、古树下用石墩子砌起的小方桌、大羊毛副食店夏天搭在门口卖西瓜的简易大棚、剃头师傅放在巷口的烧水小煤炉……全部被1995年初夏的风带走了。一切曾经有人、有狗、有叫卖、有嬉闹、有铁环滚过、有鞭炮炸过、有肉香飘过的地方,全被夷为平地,只剩一部分岌岌可危的断壁残垣可供凭吊。在这废墟之下,城市正被巨大的掘土机撕开,大量的红土从地底被翻了出来,仿佛正在往外冒血的伤口。建筑工人日夜不停地往这伤口中打入地桩、架上钢筋,将它撑得更大,新的高楼大厦就像结痂似的一层一层向上生长起来。

最近姜海经过北京站北面这片新推倒的废墟,捂住口鼻踩着瓦砾走到京宝饭店门口时,总会琢磨:什么时候就拆到这里了?

对于风尚杂志社在京宝饭店的办公室,姜海是有些舍不得。这地儿是纺织工会给找的,其实就是局里的资源,所以每月租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从这儿去王府饭店、国贸商圈都很近,谈广告见客户骑自行车便到了。不过,若京宝饭店真拆了,姜海其实也做好了搬迁的准备。说白了,有钱去哪儿不行?最近这大半年,《风尚》的经营状况起色不少,绝大部分收入来自广告。从1994年下半年开始,主动打热线来询价的代理和直客越来越多,宝姿、资生堂、莱尔斯丹,包括雀巢咖啡、德芙巧克力,只要是洋气的、新潮的、高端的,都开始在《风尚》投放,甚至还有杰尼亚、雷达表这样一投就投全年广告的大客户。这让林墨时常在姜海面前雀跃不已:呀!可真想不到!

有什么想不到的?不在《风尚》做广告还能上哪儿做——姜海早已明明白白想到了。

不过他想不到的是,林墨之所以雀跃,不全是为《风尚》,也为她自己。

她和张涛之前达成的私下协议,让她也从《风尚》欣欣向荣的广告收入里尝到了甜头。按说,通过热线电话主动打电话来的广告客户,投放多少都跟她没关系,但她暗自转给张涛,从张涛手里按新开发客户签了单,回头提成就有她的一半。当然,这并不代表她和张涛已然沆瀣一气,会算计的男人总是得防备着,心眼儿多的女人或许还有一分脆弱两分真心,心眼儿多的男人发起狠来,连自己老婆也是不认得的,更何况她和他只有一清二白的利益关系?可有什么办法?眼见林墨已经在《风尚》工作了一年多,父母却还在置气,对她的衣食住行一概不过问,虽然今年年初姜海把她的工资从每月五百涨到了八百,但光靠这点儿生活,她就得低三下四地搬回去与父母同住。年初涨工资时,林墨无意间从于小娟那里瞥见了工资单,愕然发现郭晓月和沈玫的工资有两千多,李艺也有一千六,难怪她们时不常地相约去国际饭店喝咖啡吃点心。若再不伙着张涛挣点,她连京宝饭店一楼的午餐小炒都要吃不起了。

可惜,即使是这样各取所需的同盟,没多久也还是被张涛的一句话掀翻了。

美利源是打广告热线主动找来的直客,林墨接的电话,对方急匆匆地说要投广告,都考虑好了,让林墨带上合同,直接去店里签。

于是林墨悄悄给张涛打了声招呼,两人一前一后地去了建国门外国际俱乐部旁的美利源进口家私精品店。美利源里里外外主事的正是老板娘本人,她恰好看到了之前有赛特商场投放的那期《风尚》,对这本杂志的档次立即有了信心,决定在《风尚》也投几期广告试试。张涛对她说,《风尚》杂志的单页广告是三万元,老板娘几乎没犹豫,说,行,先投三期!

张涛大喜过望,激动得东拉西扯不知所云。而林墨坐在美利源店里一只标价十八万元的意大利进口实木雕花布艺沙发上,想起了姜海的话——是啊,不在《风尚》做广告还能上哪儿做?

过了三四个月,张涛又神神秘秘地叫林墨一起吃饭。这次他俩没有去京宝饭店一楼的小炒,而是舍近取远去了马路对面的国际饭店西餐厅。一坐下来,张涛就笑。

“美利源的广告执行款到账了。”张涛边说边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啪”一下摔在桌上。

林墨不语,继续看他要做什么。张涛还是笑,从信封里拿出厚厚一沓钞票,说,提成一共是九千,咱分了吧。说完,他用手指蘸了蘸口水,开始当着林墨的面一张一张地数钞票,数完四十五张,他把钱往林墨面前一放,说了一句:小林啊,你知道吗?给你分钱我真是特难受,你也知道我对钱是多么热爱的一个人,哈哈。

就这一句话,让林墨记了一辈子。

林墨当时听完,心里升腾的火把五脏六腑全焚了起来,怎么就成了你施舍给我的了?我以后要再给你单我就是孙子!林墨强忍着心里的厌恶和嘴边的脏话,硬挤了个笑,把自己面前那沓钱往坤包里一放,对张涛说:谢谢您,那中午这顿我来请吧。

下午回到公司,林墨去找了姜海。在林墨心里,如果张涛是盘踞在另一山头上的孤狼,姜海则是守护在自己这山上的雄狮。他并非只关注她,也会保护她。这保护对她,对郭晓月,对沈玫,对李艺,甚至对于小娟,是一视同仁,却不是蜻蜓点水。郭晓月她们捅的娄子,姜海扛了;于小娟说这两个月账面上现金跟不上,第二天姜海送来周转的存折,分明是他自己的户名。而对她的保护,林墨更是心知肚明,她当着他的面言语间明里暗里地试探质疑,都被他温柔消解,他心里那份踏踏实实的责任感,何必掏出来给人看?自是清清楚楚的。更何况,他还懂得感恩。林墨每次对他上报热线客户资料,他总会回她“辛苦了小林”。林墨曾是极看不上他的穿衣打扮,如今林墨早已把对他的“土鳖”二字换成了“敦厚”。

“姜社,我能不能转成正式销售?”像每一次她对他请求时那样,林墨总是开门见山,对姜海没什么可拐弯抹角的。他对她有信任,她亦知道。这便是默契。有信任就意味着彼此之间不必总拣着对方想听的说,也不必事事都装扮成是替对方着想一般才提出来说,信任,就是能容得下对方的一点私心。

“广告流程你都熟悉了?”

“熟了,最近打电话来的不是4a就是老客户,我每天处理完他们的事,还有大把时间,所以,我想转成正式销售,出去开发新客户。”

“也好。这样吧,你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招一个进来接替你销售助理的工作,热线旁边还是得有个人。”

“做销售可不容易啊,你别光是眼馋提成高。”姜海又补了一句。

“姜社,我是那样的人吗?”林墨从来不觉得他话里会有恶意。

从姜海办公室出来,林墨故意去了一趟张涛的办公室。刘长波不在,只有张涛埋头在贴票据。

“张总,我就是来跟您说一声,我也转正式销售了。”

张涛愕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林墨看,似要从她脸上找出点什么。林墨眯眯笑着,等他接话。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站着的知道坐着的此刻脑里正过着无数的话语,有两个字儿的,有三个字儿的,有语重心长的,有威逼利诱的,她只是等着,看他最后抛哪一句出来。

“祝你一切顺利。”半晌,张涛终于轻描淡写地恭贺了她。

看把丫难受的!

关于接替她的销售助理,林墨还真有一个人选,就是她刚认识不久的赛特商场香水柜台导购ninama。

ninama其实叫马建红,也是个心比天高的北京姑娘。大专毕业后,她爸让她去石景山首钢顶自己的班,她不乐意。她妈过的什么日子她看都看够了,再不可能跟母亲一样,进厂子当工人,嫁工友生厂矿子弟,一家人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永远离不开苹果园这方圆十里地。她不肯和父母住古城,硬要搬到东四和她奶奶住,一老一少挤在大杂院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平房里。天儿冷了为了少出门上公厕马建红都不敢喝水,皮肤因为缺水而老化,三十岁人才该有的细纹过早出现在马建红二十一岁的脸庞上。但她还是欢喜的,能脱离石景山,已是胜利。马建红最早在东四隆福寺步行街帮人练摊儿卖香水。老板是一对姐妹,靠成立商贸公司从香港拿代理批香水进内地卖发了老财,全北京最高档的楼盘一打听,顶楼全是这姐儿俩买的。两姐妹贼精,一面在全国放代理进大型商场做品牌专柜,一面在隆福寺买了几个门脸儿自己往外跑水货,上下游的钱全挣着了。后来因为逃税被人点炮,商贸公司一夜之间蒸发,两姐妹也被发落秦城。隆福寺铺面关张前,大姐觉得马建红也挺不容易的,出了最后一点力把她介绍给自己的一个正规代理商,就这样,马建红来了该代理商设在赛特的香水专柜做起了正经导购。

马建红不会英语,可进了赛特,楼层经理要求每一个导购必须有对应的英文名,这把马建红愁坏了,结果她看见柜台上摆放的ninai香水,灵机一动,便给自己落实了英文名:nina。“本来还想叫chanel呢,可惜被人先给占了!”马建红后来对林墨说。

ninama卖的虽然是进口香水,用的却是老北京柜台大姐那套热乎路子。她每天捧一瓶香水站在柜台口,一有客人经过,甭管别人乐不乐意,她就往人身上喷:“试试咱家的新款香水吧,玛丽莲·梦露过去也使它。”

林墨和赛特市场部的包姐熟络后,有次想买香水,被包姐领到了ninama的柜台,并嘱咐她按内部价给林墨,林墨这才认识了她,nina,即马建红。

“姐,你是做啥的啊?”马建红有次忍不住问林墨,她克制不住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和赛特的高层直接攀上关系?

“我在《风尚》杂志,你听说过吗?”

“呀!当然了!我可喜欢你们杂志了,特别好看,特别精致,我们总代每期都会买来分给我们看。”马建红为自己确实知道《风尚》杂志而沾沾自喜。

“姐,进你们这样的杂志社上班,要求应该很高吧?”马建红追问。

“怎么?”

“没事,就是挺羡慕你们的。”马建红说这话时,不但在脸上写满了真心,她也希望林墨看见这真心。

林墨看见了,并在需要招聘销售助理的时候想起来了。尽管马建红长得不怎么讨喜,未老先衰的脸,明明已经是20世纪90年代了,还一头山口百惠似的大厚头帘儿短发。非但不清纯,近郊区县的小家子气倒被衬得一目了然。但林墨还是有几分怜惜她,一个小姑娘,不娇气,敢处事儿,同时还能有几分心气,这就值得被肯定。

就让她来吧,她在赛特做导购,声音又挺甜的,接客户电话正合适。林墨对姜海说。

马建红入职后,林墨买了辆自行车,天天骑着去王府饭店。东单二条、三条也在拆迁,据说李嘉诚要在那里建一大片高档商场和酒店。但谣传因为前段时间陈希同案子给闹得,东单那片大工地停工挺久了,光秃秃一个巨坑,四面围挡起来,一起风就飞沙走石,坐公交过去很不方便。

林墨骑车到了王府饭店,没有把车停在饭店旁边,而是绕到后面,把车停在了煤渣胡同,再拍拍灰、补补妆,走到前面,从正门进了酒店。

姜海和张涛都不知道,王府饭店正是林墨开发新客户的计划。她知道杰尼亚对《风尚》有投放,知道杰尼亚在王府饭店有专卖店,那么,和杰尼亚同在王府饭店地下一层,又还没有在《风尚》投放广告的几十家高档服饰商户,岂不正是可以开发的新客户?

林墨走进范思哲专卖店,立即引来导购的注意。她穿一件得体的烟波绿高腰夹克式上衣,搭配同色的毛呢高腰萝卜裤,里面一件丝巾领真丝白衬衫,脚下一双黑色浅口高跟鞋。头发用发胶全梳到背后绾成一个圆髻,露出光洁的额头。眉毛是王祖贤的样式,因为林墨额头也有一个美人尖。一对金色纽扣式耳环是唯一的装饰,七分端庄三分高贵——这一身是她最好的衣服。

曾经有一个美国商会高层的太太为林墨上过生动的一课。这对夫妇是中国大饭店的贵宾,每次来北京都是林墨负责接待以及协助他们安排行程。突然有一次林墨接到高层太太泣不成声的电话要求立即给她单独再订一间房,她要搬出去。林墨急急忙忙跑到夫妇的房间,这位太太穿着浴袍披头散发地躺在地毯上,小冰柜里的迷你酒精饮料被她喝了个精光。她抽泣着对林墨说:那个杂种终于承认有外遇了,刚才对我提出离婚。林墨不好劝什么,只得先按她的要求帮她重新开了房,搬了过去。一进房间,高层太太就倒在床上似醉似睡,再不说话,林墨轻身退了出去,转身去宴会厅帮着打点美国商会晚上的酒会。没想到也就过了两小时,高层太太自己下楼来检查酒会的进展,她把头发绾得一丝不苟,化了精致的淡妆,穿了合体的羊毛衫和裙子,微笑着和各个工作人员沟通细节,云淡风轻的,像屁事儿没有。不一会儿她若无其事地走到林墨跟前,在她耳边说:林,谢谢你。林墨仔细观察了她,除了稍稍有些倦容,根本看不出她两小时前歇斯底里过的痕迹。于是林墨真心地说:您没事了就好。这时,高层太太说了一句话让林墨至今想起来依然受用——她说:林,你要记住,作为女人,无论你正在遭受什么,或者正在努力什么,姿态是你绝对不可以遗弃的东西,它甚至比贞操更重要。

您好,我是风尚杂志社的,请问你们品牌的公关是谁在负责?林墨站在店里,保持微笑直视导购。虽然林墨不是来购物的,但她这一身打扮也令导购不敢怠慢,只好据实回她:对不起,小姐,我们不清楚,我们这里只有店面经理。林墨不慌不忙,继续问:那你们有catalog吗?就是目录。导购忙说:有的,有的。立即从柜台后取出一份秋冬新品目录递给她,林墨翻到封底,果然印有“代理致电香港852-xxxx”,这就可以了。她收起目录,对导购致谢,走出店门。

走进第二家店、第三家店、第四家店……林墨全是同样的话,然后从店员那里拿到目录或名片。她不卑不亢,应对有礼,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走进来推销广告的销售员,都牢牢记住了她《风尚》杂志的身份。于是每个人像对待前来采访的记者一样,一点不敢大意。

林墨最后走进了登喜路专卖店,照例管导购要目录。结果导购说,我们暂时没有目录,也没有和香港总公司联系。我们老板就是北京的,姓高。林墨一听,立即问,那方不方便把高总的电话给我,我想约他谈谈。导购拿捏不准,最后只好说先去给高总通个电话,听听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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