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附录二安托万·贝尔德案件及死刑执行[1]
诉讼案件
伊泽尔省重罪法院刑事庭
(格勒诺布尔,私人信件)
对一个神学院学生在教堂
里犯下的谋杀案的起诉
一
这个离奇的案件是在一八二七年十二月十五日开始辩论的。详细报道将在《法庭公报》上发表,由于需要长时间的整理,发表的日期将拖延数日也是情有可原的。证人们的陈述,被告的答辩,他的关于犯罪动机,关于过去折磨着他的强烈爱情的解释,向伦理学家提供了大量值得思考的细节,这些细节十分有趣,我们不应该轻率地加以舍弃。
通往重罪法院的几条街从来不曾有这么拥挤。审判厅的几处门前人山人海,只有持入场券的人才准入内。审判中必然涉及爱情,涉及争风吃醋,当地最有身份的夫人们都来了。
被告给押进来,每个人的目光立刻带着强烈的好奇投向他。
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比中等身材略微矮些的年轻人,长得消瘦文弱。一块白手绢从下巴底下往上缠,在头顶心打了一个结,使人想起那原先打算夺走他自己生命的一枪,这一枪造成的残酷结果是,在他的下颌和颈子之间留下了两粒子弹,其中只有一粒被取出来。此外,他的穿着和头发都很整洁;他的相貌是富有表情的,他的苍白的脸色和他的黑色大眼睛形成鲜明对比,眼睛里带着疲乏和疾病的痕迹。他环顾四周围的排场,从他的眼神里可以觉察到他多少有点慌乱。
在宣读起诉书和由检察长德·盖尔农-朗维尔陈述案情时,贝尔德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人们听到了以下的事实:
安托万·贝尔德现年二十五岁,出生在一个贫苦的,但是诚实的手工业者家庭;他的父亲在布朗格村当马掌匠。他体质羸弱,不适于干累人的重活儿,他的智力超过他的社会地位,而且从小就显露出对于学习的爱好,引起了几个人对他的关怀;他们的仁慈心强烈有余,而不够明智,他们打算把年轻的贝尔德从他不巧生下来所处的微贱社会地位中拯救出来,让他从事教士的职业。布朗格的本堂神父把他当成心爱的孩子那样收养,教他学自然科学的基本知识,靠了本堂神父的恩德,贝尔德一八一八年进入格勒诺布尔的小修院。一八二二年一场重病迫使他中断学业。他被本堂神父收留,本堂神父的照料弥补了他的父母的贫困。在这位保护人的恳切请求下,他被米肖先生接受,米肖先生把自己的一个孩子交给他教育。他的邪恶的命运使他成为这个人家的祸患。米肖夫人是一个和蔼可亲、才智横溢的女人,当时三十六岁,享有无可指摘的好名声。是她认为她能够毫无危险地将仁慈的表示慷慨地给予一个健康情况不好、需要特殊照顾的二十岁的年轻人吗?还是他早熟的伤风败俗的天性使他曲解了她的这些照顾的性质?不管怎样,在一年期满以前米肖先生不得不考虑不让年轻的神学院学生在他家里再待下去。
贝尔德进入贝莱的小修院继续完成他的学业。他在那儿待了两年,回到布朗格度过一八二五年的假期。
他不能回到这座修院去。他后来获得许可,进入格勒诺布尔的大修院。但是在里面住了一个月以后,院长们认为他根本不配担任他觊觎的职位,因此把他辞退,完全断绝他复学的希望。他的父亲一气之下把他赶走,再也不要见到他。最后他只能在他嫁在布朗格当地的姐姐家找到一个安身之地。
遭到这样的排斥,是因为他那人人皆知的邪恶的道德原则,还是因为他品德上犯了严重的错误?是不是贝尔德认为自己冒犯过米肖先生,因此成了米肖先生秘密迫害的目标?他当时写给米肖夫人的几封信里包含着猛烈的指责和诽谤。尽管如此,米肖先生还是为他孩子们从前的教师一再奔走活动。
贝尔德终于又能够到德·科尔东先生家里去担任家庭教师。他当时已经放弃了当教士的打算;但是在一年以后,德·科尔东先生为了一些外人知道得不完全的、看来与一桩新的私通有关的理由把他辞退。
他重新又想到曾经是他竭尽一切努力追求的目标:当教士。但是他自己向贝莱、里昂和格勒诺布尔的神学院院长申请,而且托了人替他申请,都没有用,没有一个地方接受他。于是他陷在绝望之中。
在进行这些活动期间,他认为它们之所以无效,应该由米肖夫妇负责。他继续写给米肖夫人的那些信里先是充满恳求和指责,后来变成了可怕的威胁。人们收集了一些凶恶的话:“我要杀死她,”他在郁郁不乐中这么说。他写信给布朗格的本堂神父,他的头一位恩人的接替者:“当我以后在教堂的钟楼底下出现时,人们会知道我要干什么。”这些奇怪的方法起了一部分作用。米肖先生积极设法,想重新为他敲开一处修道院的大门;但是他在格勒诺布尔失败了,在贝莱也失败了,他还特地亲自和布朗格的本堂神父到贝莱去了一趟。
他所能得到的是在隐瞒了贝尔德不满的理由的情况下,把贝尔德安排在莫雷斯台尔的公证人特罗利埃先生家里。特罗利埃先生是米肖家的姻亲。但是贝尔德在他的野心落空以后,用他那傲慢的话来说,他对永远当一个赚二百法郎工钱的乡村教师感到厌倦。他仍旧继续写恫吓信,他向好几个人宣布,他要在自杀的同时杀死米肖夫人。不幸的是这么残忍的一个计划正由于它的残忍而被人认为不太可能成为事实;然而这个计划很快就实现了!
贝尔德是六月份进入特罗利埃家。七月十五日左右,他到里昂去买手枪,他从那里写了一封新的恫吓信给米肖夫人;信的结尾是这样的:“您的胜利将会像哈曼[2]的胜利一样,时间长不了。”回到莫雷斯台尔以后,有人看见他在练习射击。他的两把手枪中有一把打不响;他先考虑送去修理,后来从当时不在家的特罗利埃先生的卧房里取了一把手枪代替这一把。
七月二十二日星期日,一清早贝尔德把他的两把手枪都装上双弹,藏在衣服里面,动身到布朗格去。他到了他姐姐家,他姐姐让他吃了一份清淡的汤。堂区的全体居民做弥撒时,他到教堂去,在离米肖夫人平时坐的长椅三步的地方站定。他很快就看见她由她的两个孩子陪同来到,这两个孩子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学生。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等着……一直等到神父分发圣餐的时刻……“出现在眼前的女恩人,”检察长先生说,“地点的圣洁,贝尔德本来应该献身为它服务的一种宗教的、最崇高的仪式的庄严,都不能打动这个效忠于毁灭之神的心灵。眼睛注视着他的被害者,对在他周围表现出来的宗教感情毫无感觉,他怀着恶魔般的耐心,等候着所有的信徒默祷的那一瞬间,好让他有把握击中。这个时刻到了,当所有的人的心都升向出现在祭坛上的天主时,当米肖夫人匍匐着,也许把变成她最残忍敌人的这个忘恩负义者的名字加进她的虔诚祷告里时,响起了间隔极短的连续两枪。受惊的在场者看见贝尔德和米肖夫人几乎同时倒了下去。米肖夫人怕有新的罪行发生,她的头一个动作是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她的两个吓坏了的年幼孩子。谋杀犯的血和被害者的血一直喷射到正祭台的台阶上,混在一起……
“以上就是把贝尔德送上这个法庭的重大罪行,”检察长先生继续说,“各位陪审官先生,我们本来可以不用传讯证人来证实被告本人已经承认的事实;但是我们出于对不可以光凭本人口供定罪的这个仁慈的准则的尊重,还是传讯证人。你们的职责,正如我们的职责一样,将限于根据主要的事实让这些证人来证实被告的供词。
“但是另外有一件具有无比重要性的事,将引起我们的关注,唤起你们的深思。像这样残酷的一桩罪行,如果它不用你们每天都有机会研究其致命力量的那些狂烈的热情来解释,那它只可能是可怕的精神错乱的结果。因此我们应该研究它是在怎样一种心理状态下设想出来以及付诸实现的;在它之前的行为以及为它做准备的那些行为里,甚至在执行中,被告是不是不再具有充分的理智,至少是不是具有一个受到强烈热情摆布的人所能存在的理智。
“通奸,受到鄙视,坚信米肖夫人与他的受辱以及堵住他敢于希望从事的职业的大门的那些障碍决不是没有关系,对报复的渴望,这些就是在通常起诉方式中通过谋杀、渎圣和自杀表现出来的这种疯狂仇恨,这种狂暴的绝望的原因。
“罪行的骇人听闻足以吸引住你们的注意力;但是,你们的关切,诸位陪审官先生,将被更强有力地激发起来,因为你们需要在你们完全确信罪行是故意的,是长时间预谋的结果的情况下,才能宣告死刑判决。”
接下来是听取证人陈述。
四个人被传讯来证明七月二十二日事件的可以说是十分具体的情况;其中三个人说,贝尔德在整个做弥撒期间,一直到领圣体都站着,没有跪下,他的举止和脸上的神色是平静的;人们看见他突然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把手枪,朝米肖夫人开枪。
布朗格的外科医生兼市长助理莫兰先生,听到第一声枪响,急忙从廊台下来,紧接着又传来第二声枪响。教堂里一片混乱,他在混乱中看见贝尔德脸上沾满从他伤口喷出来以及从嘴里吐出来的血,可怕极了。他连忙把他带走,给他进行急救包扎。但是很快地有人过来请他去救第二个受害者,这是米肖夫人,受到了致命伤;她被人抬回家,昏迷不醒,周身冰凉。好不容易才使她苏醒过来,她再三犹豫,最后才同意动手术取出子弹;但是在这个痛苦的手术做完以后,外科医生发现还有第二颗子弹,这颗子弹一直深入到上腹部,同样也必须取出来。
贝尔德承认让他看的手枪是他的。他毫不激动地指出大的一把是他用来对付米肖夫人的。
庭长先生:“什么动机会促使您犯这桩罪行?”
贝尔德:“两种折磨我已经有四年之久的热情:爱情和嫉妒。”
检察长先生为了弄清预谋经过,要确定罪行的蓄谋时间。“被告,”他说,“我通知您,您对直到现在为止受到的审讯的答辩,可以说是无效的;您可能弄错,或者是想欺骗人;不要紧;您的答辩仍然是自由的;因此我问您,您在什么时候定下杀死米肖夫人的计划?”
贝尔德略微犹豫以后,把他的决定往上推到他去里昂买手枪的那趟旅行期间。“不过,”他补充说,“一直到最后一瞬间,我还在犹豫不决,是不是执行。我不断地在单独一个人自杀的想法和让米肖夫人跟我一同毁灭的想法之间摇摆不定。”他承认他是临动身到布朗格来时在莫雷斯台尔给手枪装的子弹。
检察长先生:“在从莫雷斯台尔到布朗格的这段路程中,还有一直到您向米肖夫人开枪的这段时间里,您的心里有哪些想法,哪些感觉?被告,我们并不想骗您上当;我要把我问您的问题的目的告诉您:您的精神在我向您谈到的这段时间里一点也没有错乱吗?”
贝尔德:“我是那样地发狂,甚至连一条我走过多少次的路只勉强认得;我差点儿没有能够走过架在这条路上的一座桥,因为我的视觉是那么模糊!立在米肖夫人的长椅后面,离她那么近,我的思想乱如麻,理不出一个头绪;我不知道我是在哪里;现在和过去对我说来混在一起;甚至我的存在我觉得像是一场梦;有一些时刻,我的所有那些想法减少到了只剩下自杀一种想法;但是到最后我想象到了米肖夫人委身于另外一个人,于是疯狂的怒火控制了我,我再也身不由己了,用手枪瞄准了米肖夫人;但是直到那时以前,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去执行自己的致命的决定,我看见米肖夫人和另外一位夫人走进教堂,在发现我以后,她跟这位夫人低声说话,好像是在考虑离开,这时候我十分明确地觉得,她要是打定主意离开,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把两把手枪都转过来对付我自己;但是她的坏命运和我的坏命运要她留下来……”
检察长先生:“您对您做的事感到过后悔吗?”
贝尔德:“我的头一个念头是急于打听米肖夫人的情况。为了能确知她没有受到致命伤,我可以献出我剩下来的生命。”
莫兰先生作证说,贝尔德确实表示出对他的行为感到了几分后悔;另外,他具有健全的理智,而且十分冷静沉着……
二
第五个证人是米肖先生,五十二岁,被害人的丈夫。(引起了全场的注意。)
证人:“贝尔德进入我家时,是病后初愈,成了不断关怀和照顾的对象;他的性格是忧郁的、心神不宁的;但是我们认为是他身体羸弱的缘故;我希望能用亲切的关怀来使他爱我的孩子们;但是贝尔德梦想重新到贝莱的小修院去继续完成他的学业。一年还不满,米肖夫人告诉我,这个年轻人毫无忌惮地向她提出一些无礼要求。为了避免事情闹出去丢人,我认为跟贝尔德谈她私下告诉我的这件事是不恰当的;我宁愿等他期满离开。他期满的日期近了,果然他在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初就离开了。一八二五年八月,贝尔德从贝莱回来,有时上我家来,和雅坎先生一块儿打台球。雅坎先生是我的孩子们的教师。就是在这时候,他写了一些侮辱性的、很快变成恐吓性的信给我的妻子;她把这些信给我看了;我决定请求布朗格的本堂神父命令贝尔德终止他的恫吓,终止和我家的关系。他不理睬这个要求,继续写信;他在十月的一封信里说:‘我的处境如果再不能改变,必将有大祸降临。’我让雅坎先生再一次通知他,不准他进入我的家门。从那时起他就完全不来了。
“十一月初,贝尔德进入格勒诺布尔的大修院,不久以后因为一些不明的原因离开那儿;他又重新开始他的恫吓。我写信给修院院长博萨尔先生为他求情,博萨尔先生回信拒绝接受他,信上还有这么一句话:‘他应该记得我们在一起所做的解释。’他回到布朗格最突出的表现是重新又写最侮辱性的信给米肖夫人。他指责她提供了对他不利的情况,同时又求她关心他。
“他在德·科尔东先生家过了一年以后,写信给我妻子说,他为了一些个人的原因离开了这个人家;他继续进行他的恫吓。我又一次请求格勒诺布尔的修院院长帮忙,博萨尔先生回答说,他不能允许让我向他提到的人从事圣职,这个人应该把自己关闭在最远离人世的地方去。我于是写信到贝莱;我甚至在去年七月,也就是事件发生前没有几天,和布朗格的本堂神父上贝莱去了一趟;但是院长们的拒绝是斩钉截铁的。贝尔德的最后一封信是从里昂写出的,里面有一些罪恶的恫吓,我不相信它们会实现;信的结尾是这样一些值得注意的话:‘我不能从事我原来打算从事的职业,这真是一件令人十分不快的事,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好教士;我特别是觉得我本来可以很能干地支配人的热情!’”
贝尔德:“再没有比米肖先生的证词更虚假的了。如果他的妻子向他披露了他谈到的事,他怎么可能托桑班先生来请求我再在他家里待一年呢?他和他的妻子在我离开时,怎么可能两个人都哭了呢?而且怎么可能亲切地送给我一桶水果呢?如果米肖夫人有理由抱怨我,她怎么还会写信到贝莱对我说,她请了一个年轻人教她的孩子,但是他决不会使她忘掉我?”
证人(轻蔑地):“我的心未免太好了,居然会流眼泪!”
庭长先生对被告说:“您在贝莱写那些信是什么动机?”
贝尔德:“在我待在布朗格的期间,我一直没有停止和米肖夫人的通信关系,以及别的……(压低声音)我不敢明说。我在贝莱写信要求她不要另外找人代替我;我指责她忘掉了她向我发过的誓言。米肖夫人回信叫我要当心,因为她辞掉的一个女仆人把什么都告诉了她的丈夫。一八二五年假期中,我从贝莱回来,每天都写信给米肖夫人。米肖先生不准我上他家去,这是不真实的。雅坎先生没有向我传过这个口信;米肖先生还亲自邀我到他家去呢。(米肖先生做了一个否认的手势。)
“我进入格勒诺布尔的修院时,满怀着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有德行的教士的愿望。我写了一封信给米肖先生,信里充满了最真诚的后悔的表示;我请求他原谅我听从米肖夫人。我下定决心说出我所有的错误来羞辱我自己;我把我和他妻子之间的关系全都仔仔细细地告诉他,我甚至向他指出我可能和她相会的所有地点……(旁听席上一阵骚动。)
“接下来我希望向修院院长先生做一次全面的忏悔;他聚精会神地听我说;后来他对我说,我对待米肖夫人的行为太像恶魔所为,我应该永远放弃做教士的想法,我唯一应该做出的决定是尽早地去隐居起来,重新开始过一种新生活。他这么严厉,紧接着把我从我喜爱的一座修院里开除出去,使我陷在绝望之中;一位年轻的本堂神父,他知道我的经历,鼓励我坚持下去,不要放弃自己的计划;他对我说,我过去的误入歧途,经过悔恨的洗刷,就不再能成为拒绝我的理由。他交给我一封写给里昂的修院院长的信。我到里昂去了,却遭到了又一次拒绝;我得到的回答是,修院已经满额,况且也很难接受外方人。我于是回到布朗格;我病了,去请求我的家庭收留我;但是我的父亲大发雷霆,用棍子打我,把我赶走。我只得默默地忍受痛苦,我不愿连累米肖夫人的名声。
“我变得无家可归……圣伯努瓦(安省)的本堂神父菲列贝尔先生,以贝莱主教的名义建议我进他的修院;但是他问我是什么原因促使我离开格勒诺布尔的修院;我坦率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菲列贝尔先生回答我说,这些事实在他看来太严重,他不能不收回他刚向我提出的建议。我总算在德·科尔东先生家里找到工作,在他家里待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我继续不断地写信给米肖夫人,我跟她谈到我一直对她怀有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