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往生之镜(二)
不过转念之间,场景已然变幻,眼前的事物顿时清晰了许多。
就见两个比他大些的男孩各拿了一把木剑,正在院中比试武艺。院旁还有一个比他小些的女孩,正抱着一个布偶又跳又笑。
母亲身着紫缎绣花的锦裙,与几个姨娘坐在一旁,一边剥着蜜桔,一边眯着眼睛看着孩子们嬉戏。
木南归趴在地上,离三个孩子并不太远,手中一块黑炭不断在地上涂抹着。仔细一看,青砖上几个人像虽然拙陋,却也可以分辨得出都是府里的谁。
“这老三虽是男娃,却比好些女娃还坐得住。”一个姨娘笑道。
母亲颔首:“匡衡喜静,又爱绘画,性子倒是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呢。”说着,缓缓起身,慢慢走到他的身边,看着地上杂乱无章的炭痕,温和地问道,“匡衡,你画的是什么呢?”
木南归抬起头来,看着她年轻秀美的脸庞,脆生生地回答道:“爹爹,娘亲,大哥二哥,还有小妹妹!”
母亲轻声笑了起来,抬起头,对着刚刚踏入院子的父亲招了招手。
姨娘们连忙起身行礼,两个哥哥也停了比试,唯有最小的妹妹还在手舞足蹈地笑个不停。
父亲径直走到自己身旁,指着地上毫无章法的涂鸦,问:“匡衡,你画的可是一家人?”
他使劲点了点头:“嗯,父亲、母亲、兄长、妹妹,一家人!”
父亲弯下腰,一把将他举过头顶,朗声笑道:“心柔,你给我生了一个好儿子!”
又一转眼,院子还是那座院子,只不过方才比剑的两个男孩已然长大成人,束了发冠,着了官服,各自端着一杯香茶边品边聊。最小的妹妹坐在一旁奏着古琴,她乌发披肩,细眉红唇,举手投足间,已有十足的闺阁小姐风范。
木南归看向自己手中握着的画笔,宣纸已经绘了一半,竹林深深,兰草萋萋,一只金丝翎雀刚刚勾出了轮廓:半展双翅,眼看就要落到那绿竹枝头。
这是我十四、五岁的时候?
木南归拼命在眼前的景象中寻找答案。
正想着,却听“轰”的一声,院外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两个哥哥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一变,“刷”地站起身来,带着仆从便冲了出去!小妹妹脸色煞白地瘫坐在原地,弹得正好的琴曲戛然而止。
木南归一惊,也赶忙放下了手中的画笔,追着哥哥们的身影出了院子。
方至正厅,就见一群红衣衙役挤在堂中,父亲负手而立,以一人之姿与满屋官兵对峙。
他神情淡然,似乎早有预料。
母亲站在他的身后,面色虽然苍白,却也与丈夫一般,挺直了腰板,不卑不亢。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萧府!”
大哥怒喝一声,与二哥一起,抽出了佩剑!
“住手!”父亲低声命令道。
“两位公子,拔剑是何意?”
为首的太监双手一展,一道圣旨立刻出现在众人眼前,就听他用又尖又细的嗓音大声念道:“令州府令萧柏木,通敌叛国,十恶不赦,新皇有旨,即日起,萧氏一族全部收监,听候处置,若有违背,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故意被他拖得又重又长。
父亲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他转头看了母亲一眼,与她一起,拂了拂衣衫上的尘埃,庄重跪下叩首,朗声道:“臣领旨,谢恩!”
强烈的悲意排山倒海般袭来,眼看着红色的身影如蚂蚁一般涌入萧府,木南归心中除了愤懑还是愤懑。
“父亲!”他失声喊道。
父亲恍若未闻,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倒是母亲,就见她转过头来,一面凄怨地注视着他,一面任凭两个衙役粗暴地为她戴上枷锁。
“住手——!”
眼前又是一阵恍惚,待到清醒,却已是在行刑台下。
木南归定睛一看,只见母亲、两个哥哥、小妹妹,还有几个姨娘和叔伯都跪在上面。
“时辰已到!”
监斩官大手一挥,令牌落下,十数个赤裸着上身的刽子手齐齐举刀。
木南归只觉全身血液都冲向了脑门,他拨开人群拼命向前挤去。
就见眼前红光一闪,十数股鲜血顿时从萧氏一族的脖颈间喷涌了出来,行刑台下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住……!”
他浑身战栗,刚一张口,立刻就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鼻!
“不许哭!”
那人在他耳畔低声喝道,“你父亲用全族一百三十七口性命保你一人,你切不可辜负他们今日流出的鲜血!”
他一惊,用力回过头去,却见四周景象又开始发生变化。
往生镜中,时光飞逝。
无数个模糊的面容在木南归眼前一一闪过:年轻的,苍老的,娇媚的,俊朗的,美好的,丑陋的……那些熟悉非常的人,那些只有数面之缘的人,叫得出名字的,或是叫不出名字的,他都认得——他们,是他这无比凄苦的一生中爱过他、怜过他、帮过他,以及,害过他的人。
他的目光最终在一卷史书上停住,上面几行正楷,工整地写道:
“磐三百四十五年,左相赵鹤、上将军于蔚冼、令州府令萧柏木,图谋不轨,欲拥立皇四子为王。次年,皇七子登基,定赵鹤、于蔚冼、萧柏木三人通敌叛国之罪,凌迟赵、于、萧三人,灭赵氏、于氏、萧氏九族,其余相干人等,男子为奴,女子为娼。”
时光继续流转,如江河浩瀚,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