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未料窗外竟有耳
透过窗纱上的小孔,明筠眯着一只眼睛朝里面看去。这一看,她一惊,立刻蹲了下去,心脏狂跳。
屋内,果然是母亲同夏将军,并且二人此时就坐在窗边不远处。
过了一小会儿,待心情平稳后,她又悄悄的探出半个头,从小孔中继续偷看。好在母亲二人案几的方向背对着自己,只要不回头仔细看,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只见客厢内,有十余个乐师正吹奏着时下最风行的曲子,两排着淡粉色纤薄舞衣的舞姬在席间随着乐声不断的扭动着身体,而母亲与夏将军正同坐一案,一边欣赏歌舞,一边把酒说话。夏款是武将出身,声音响亮,纵使没有刻意大声说话,明筠听得依旧很清楚。不过母亲的声音偏小,模模糊糊的,即使十分仔细的听也听不太完整。
母亲一直侧着头同夏将军言语,说话间互相推杯换盏,桌上的菜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一片杯盘狼藉,只有酒壶里的酒还蒸腾着热呼呼的酒气。
此时屋内,范妙姝同夏款正说起往事。他们时而举杯畅饮,时而低低浅叹,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旧。
“那年我在卫王宫看见一树红梅开的漂亮极了,想你一定喜欢,便偷偷折了一枝养起来,一路上走的仔细极了,就怕它养不活,等回了新绛,苦苦的等它生了根,便马上捧去送你。”夏款说着轻轻的低笑了起来。
范妙姝左手用手背支着头,右手晃了晃杯中酒,她有些微微醉了,脸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眉梢眼角儿皆是道不明的明媚笑意,她徐徐的开口道:“嗯,当时那只梅花送来的时候,就是一根枯枝子,孤零零的长在花盆里。”她笑了笑,继续道:“后来,我把我窗前的一株栀子花给拔了,把你那株可怜兮兮的小红梅给移过去,我那时候每天都在想,它什么时候能开出花来,等啊等,它还是一点点高,没什么动静,我还请来了城中最好的花匠来日夜照料它,终于在第二年的冬天它开出了几朵小花儿。可惜没等它繁茂起来,我就被嫁给了公子成毅,去了曲沃,成了公子夫人。”说着,范妙姝冷冷的哼笑了一声,仰起头干掉了杯中酒。
“谁稀罕那公子夫人!”范妙姝重重的放下酒杯,言语激动的道。
这一声颇为大声,正正砸入明筠的耳中,但说话的人却并不知道此时窗外竟有一耳。
范妙姝紧握着那只空酒杯,低低的笑了起来,道:“你看看如今,我被逼成了什么样子,我不管干什么都是姬成毅逼的。想来这十数年的夫妻就是一场笑话,他恨死了我,我也恨死了他。”
范妙姝一杯一杯的倒酒、喝酒、倒酒、喝酒,夏款摁住她的杯子,对她摇着头道:“不能再喝了。”
范妙姝带着醉意笑了笑道:“知道么,现在妙园窗前的那株梅花树已经很高了,开的花繁茂的不得了,远远的看着,像朱砂染的一样,我一院子的红梅树,唯有这一株,最好看,最得我心。”
范妙姝可能是确实是醉了吧,不再是低低浅言。每一句话明筠都听的清楚。她的手在窗下握成拳,紧紧的抓着膝盖上方的衣物。
“我窗前的梅花,那日我折了最好看的一枝,让罗盈送与你。”
夏款道:“那日,罗盈送来时我就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范妙姝说着说着竟红了眼圈,她垂着压抑着泪水,状似疯狂的低笑了起来。“你怎么可能明白。你知道么,文之,我已经就快要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了。我这荒唐可笑的一生,到底又为的是什么?”
夏款看着眼前的范妙姝,愣住了。
记忆中的范妙姝,从来都是冷然而明媚的,这样的失态,他从未见过。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犹豫了片刻,夏款轻轻的拍了拍范妙姝的后背。
许久,范妙姝抬起头,看着夏款的眼睛道:“帮我。”
夏款的拳头捏紧,嘴唇动了动,似乎还在考虑,但显然已经动摇。
“除了你,没人能帮我,我谁也不信,也不能信。我已经不是我,姬成毅又怎能是当年的姬成毅。他疯了,他早就疯了!要是他做成了,我便无路可走了。”范妙姝紧紧的扣住夏款的手腕,再次道:“帮我。”
夏款看着范妙姝用力抓着他的手,骨节因过于用力而泛白,他看了许久后,终于沉沉的、却又肯定的吐出一个字:“好。”之后,二人竟然一时无话,气氛陷入沉默。
明筠在窗外也愣怔着,脑子里一瞬间空荡荡,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什么叫“他疯了,他早就疯了”?什么叫“要是他做成了,我便无路可走了”?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父亲?父亲他做了什么,竟让一向冷傲而强势的母亲说出这样的话?
明筠的脸色刷白,当她想要继续侧耳去听时,突然身后的梅花林中远远的有人声传来,只听是个男子的声音。
“赶紧给我抓住它,若是跑丢了,主子让你们好看。”
伴随着这句命令,梅林中传来哗啦啦的窸窣声,似乎很多人在跑动。
明筠心里一惊,意识到自己要赶紧离开。尤其是她已经听到夏款在里面说:“外面吵吵嚷嚷的是什么声音?”
不行,决不能被发现。明筠心跳如擂鼓,立刻沿着墙根儿飞快的跑起来。这个小阁占地不小,离拐折处距离颇远。夏将军离窗口不过两步之距,而她眼前还横着十数米。所幸跑过一扇窗户时,余光看到那窗没关,她一时情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双手飞快的撑住窗台,猛地跳起,凭一股子冲力翻入了屋内。
她翻进去的太猛,在地上滚了一个滚。起身后,她轻呼了一声,是间空屋,没有人。庆幸的同时,她又惴惴不安起来,刚才跑的时候太过紧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拼命跑走躲起来。可到底身后没有眼,她也不知道夏款有没有推开窗,或者有没有看到她。
正当她脑子里纷乱如麻时,屋子外面忽的响起了脚步声,渐渐有人声传来。仔细听,竟然是母亲身边大婢女樊樱的声音。
只听樊樱道:“罗姑姑的钗掉了一只,那是夫人赐下的,你们几个帮忙找找,指不定掉在了哪里,找到了姑姑有赏。”
几个小婢子笑嘻嘻的道:“放心吧,樊姐姐,交给我们吧。”
听到这话,明筠一时也不敢出屋子。这个档口,她听见了外面又有人来,这次不是女子的声音,而是店内伙计领着客来的声音。只听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停在了门外。
不会这么巧吧,有人来?明筠心里暗道一声糟糕。
屋子两边出口,窗和门都不能在,无奈之下,她只能往床底下钻。刚刚躲好,房门便被推开来。
脚步声很杂,似乎挺多人。
“肯定是找不到了!我的小雪球,我的小雪球!”最先开口的是个男孩子,声音里带着沮丧,似乎丢了什么正在找。明筠联想到外面的动静,刚刚梅花林里的那些人似乎也是在找什么东西,听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个宠物。
有人一旁劝慰道:“已经分头帮你找了,放心,肯定能找回来的。”听声音,是个少年人。
男孩儿闷闷的道:“阿姐托尹堓大夫千里迢迢带来给我解闷的,倘若是弄丢了,阿姐肯定会生气的。”
少年道:“大公主不会生气的。”
男孩儿低低的道:“她是不会生我的气,可我生我自己的气。”
明筠听了这番对话,皱起了眉头。大公主?莫非外面的亦是王族之人?难不成是她的某位小王叔?毕竟宫里确实还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公子,但由于母亲身份低微,甚少出来走动,就算在宫宴里,也是被安排坐在远远的角落,无人注意。
明筠一时间拿不准外面的人是谁,也不敢吭声,只压下心中万般情绪,尽可能敛神屏气的悄悄藏着。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客厢内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子璋、子固同几位心腹下属。他们在蒲邑等了多日,终于有了尹大夫的回信,得了信便匆匆赶往这三泉邑。
“噔噔噔”,这时客厢的门被人叩响。
子璋立刻抬起了头:“定是小雪球找回来了!”他忙不迭的起来去开门。打开门却不由一敛,只见门外站着两个人。尹大夫在左前,子稷师兄微后一步在右。他的小雪球的确被找了回来不假,现下在窝在子稷的臂弯里,小小软软的一团玉兔,毛色如雪球一般干净漂亮,极招人喜欢,恨不得一把抱过去。只不过尹大夫在前,子璋不敢伸手。他敛容站好,规规矩矩的朝来人喊了一声:“尹大夫,子稷师兄。”
此人正是楚国大夫尹堓,他亦是教授子璋课业、礼法的王子之师。尹堓已年近不惑之年,为人十分之肃正。他面容朗阔,眉头总是皱着的,看人时自有一种严肃,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轻易造次。此时,尹大夫着一身质朴的深灰色冬袍,目光沉沉,表情比往日还要严肃。
尹堓拱手施礼,进了屋。进屋后,待房门关好,子璋便主动走到案首的位子,端正坐好,把腰背挺的笔直。子稷站在一旁,拳头微微掩拳,遮住笑意。他倒是从未见过子璋这般模样神情,那皱眉板脸的模样简直同那尹堓如出一辙,不愧是尹大夫一手教出来的。
这时,尹堓朝子璋跪下来,恭敬叩首道:“臣尹堓,叩见王子章。”
子璋一板一眼的挥手示意道:“尹大夫,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