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遥远的爸爸只身一人两手空空进入边家别墅敞开的大院。
遥远对边战说过,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天这句话在她自己的身上应验了。直到安父坐到沙发上,她还以为是做梦。
爸爸不可能平白无故来北京的。遥远知道一定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不过既然安父没有开门见山,她也不会不打自招。
凌晨六点四十三分,田姨闻声开门。
安父好像从天而降一样,站在清晨的寒霜中。他的身后是边家院子中的粗壮的老榆树,暗淡的常青樟木,错乱的南蛇藤,还有用铁架支撑的歪斜的冻绿,以及仿佛早已经枯死但是明年依旧会蓊蓊郁郁的华北珍珠梅。
如果是春天,刚进院子里的安父头上可能会有一片木兰花瓣儿,但是现在是深秋,不,北京的秋天准瞬即逝,是冬天,冬天能给他的欢迎,只是一根说黄不灿烂,说灰不高级的野草梗。
一夜的站票让安父更显老迈。遥远如果知道他爸爸是站着来北京的,一定装不出现在的淡定与安好,而是直接抱着爸爸的肩膀失声痛哭。但是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田姨应安父的要求说谎:安大哥刚到,也吃过早饭了。
原本田姨是想喊遥远的,可是安父当即用自己蹩脚的方言拦住了她:“遥遥最讨厌别人搅坏她的好觉。“
”遥遥平常都是七点准时起床的,想必又是闹铃设置出现问题,我去喊她。“
”闹铃可真是好样的。你让她睡,不许喊她。“
安父对人说话永远都是军令如山不容商榷的口吻,除了对他的宝贝女儿。边战心里不敬他,就是看不上他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派头——一个村官,倒是比北京市高官还爱摆威风。
爸爸正襟危坐的样子使睡眼惺忪的遥远提神醒脑。她近日都是借助药物方才入睡的。
看着自己心中唯一的大树,遥远热泪盈眶,但是还是极力遏制自己的眼泪。爸爸风尘仆仆地赶来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呢?暖暖的心中泛起感动与心酸的涟漪。安父只来过一次北京,还是遥远结婚的时候派专人专车接送的。但是感动和心酸都不足为奇,心里的胆怯才最让遥远不知所措。遥远虽然胆怯,可是仍然竭力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她本来想说“爸爸,你怎么来了?”可是又担心安父会大喝一声:“那小子人在哪?”她最担心的是安父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带回家。
所以遥远并没有问爸爸所为何事,她不敢轻举妄动。
父女二人相对而坐,一语不发。他们沉默而深情地对望着彼此,都在心疼与愧疚:做父亲的觉得自己的女儿受人欺辱他却没有惩治恶人替女儿出这口恶气;做女儿知道父亲现在因为自己遇难而心痛但是顾及女儿的心情与颜面又不敢轻举妄动。
是遥远先开的口,她强忍着泪就像坐在自家的藤椅上与父亲高谈阔论,安父也是强忍着怒火保持他宠溺与开坏的笑容。可是做父亲的只能和女儿谈谈雄心壮志,家长里短的交谈那是母女擅长的内容,于是不久,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又回归沉默与端坐。
遥远穿着睡衣,因为爸爸的到来激动得来不及化妆。本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面容已经被近来生活的巨变摧残成枯槁的落花。安父在心里咬牙切齿,他恨不得把那对狗男女千刀万剐,为自己的掌上明珠报仇,可是遥远一尘不染的笑容,都在融化他心中像坚冰一样的恨意与冲动。并且在动身北京之前,他已经和妻子部署好了:绝不能意气用事,要循循善诱。
现在正是步步为营的时刻,千万不能因为冲天怒火而丧失理智。安父在落实计划之前,一直劝说自己,这句话他在火车上已经默念了成百上千遍,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没能得到其中的精髓。
安父在遥远面前夸耀他已经凭一己之力将遥远的”暖炕“完善好了,让回家看看,看看是否巧夺天工?
遥远自小就怕冷,而且自从到了北京,更是离不开暖气了。但是暖气是不属于南方人的海市蜃楼,她一回家就被冻的瑟瑟发抖。可是吹空调会口干舌燥,热气片会发出耀目的光,都不利于遥远的睡眠。安父借鉴东北的炕,加以合理改造,成为暖暖的卧榻。
”巧夺天工?“遥远漫不经心地笑问。
但是安父并没有反思自己用词不太契合,而是觉得遥远在婉拒他的恳求。
良久的寂静悄然而至。
田姨尖头高跟鞋的高底尖抨击着厨房地面的抛光砖,想必是鞋的质量有待商榷,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太清脆,有点毛糙和慌乱,不过田姨到底是风风火火的,就是隔着隔音效果极好的推拉门也能听到一清二楚。加上瓜碗瓢盆与水流的声响,整个死气沉沉万马齐喑的大厅竟然被削弱了寂寥与虚空,画龙点睛的是那口古董钟,恰到好处地敲了十一下,于是整个画面猛然鲜明生动了。父女之间不动声色的较量也被弱化了。
遥远诧异于自己的耳朵之灵,可是田姨一进客厅她才发现,原来所谓的高跟鞋响声是她因为精神紧绷而出现的幻听——田姨的脚上只踩了一双平底薄棉拖鞋。
遥远苍白的脸上展露出浅浅的微笑,她动人的酒窝依旧是闪耀的,在深爱她的父亲看来:要是门口那棵白玉兰开花,大概就是我们家遥遥的样子。
不对,那貌似是株望春玉兰。
管他什么玉兰呢?就算有一万棵玉兰树长在门前,也留不住我们家遥遥。就算姓边的再怎么花言巧语,这一次我也绝不能上当受骗,让我女儿为他家做牛做马。休想。
总之今天是屡败屡战,他不把遥远带回去誓不罢休。但是这种方式貌似很愚蠢!安父懊悔,自己怎么能信安母的鬼话,她头发长见识短提的意见听听就是能照做不误呢?亏得自己傻乎乎地按她的意见用了一天的时间研究出几套看起来可行的方案,用起来既矫情又生硬,关键是希望渺茫。
要是按照他自己的思路,就是直来直去,何必瞻前顾后?先要边战好看,然后带心爱的女儿离开这片伤心地。
可是话虽如此,安父能不瞻前顾后吗?毕竟是不是小事情,他知道遥远对边战的感情之深,也知道混账的边战对遥远的伤害知道,更加明白遥远没有直接离开边家的原因——还不是因为边燃那个臭小子。
对,都怪这个臭小子!
安父虽然不喜欢边战,但是确实对这小边燃宠爱有加,可能他也像遥远一样,将对安远的爱倾注在边燃的身上。
安父觉得自己不能再拖延,必须将第二套方案落实,否则他的自信会消耗殆尽。
“对了,遥遥,我前几天晒书,翻到你高中时的作文集,上面写了一句话,爸爸觉得十分有道理——文不必秦汉,诗不必盛唐,独抒性灵方能感人肺腑,不去俗套才可独树一帜。”
“那就是我寻章摘句,然后稍作加工写的东西,现在再读都觉得无地自容,当时还沾沾自喜,想想真是有趣极了。”
这次遥远的微笑是发至肺腑的,安父看到遥远微笑竟然仍不住泪湿。
“总之我感觉这句话说的极好,爸爸虽然没喝多少墨水,但是也是个初中生,诗词歌赋不能说样样精通,但是也都略有涉猎。在爸爸那个年代,农村里少有读到初中的,我也算是高材生,知识分子,坟头的青烟。”
“爸爸,你千里迢迢过来是想和我谈谈文学?晒书不都是六七月份才会做吗?”
遥远以为爸爸很快就会言归正传,但是他还是兜兜转转,他越是这样委婉,遥远越是惴惴不安。遥远在心中默念:爸爸,你直接问吧,给我一个痛快,你这样不知所云的交谈让我猜不透你的心思。无知则恐惧。
“不是文学,而是哲学。”这句台词是现加的,计划中并没有。“爸爸的意思说文学起源与生活,”
还不是文学嘛!
“有些话乍看说的是文学,说的云里雾里的,但是其实意思很简单,就像那句话,文不必秦汉,诗不必盛唐,说的是人处理问题要灵活,不能受固有思想的局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都是老封建老土鳖的想法;独抒性灵,不拘俗套,是说人要追求自由,而不是被身外之物桎梏住。现在里面城里头不是流行剩女吗,我看不是剩下来的剩,而是胜利的胜。”
遥远懂了,他爸爸用心良久,用这样的迂回的方式来开导她与抚慰她——但是更多的是鼓励她,让她彻底和边战一刀两断。
安父虽然已经遭到了挫败,但是还是坚持按计划行事用了好几套方案,直到他黔驴技穷了,遥远才表态:”爸爸,我想妈妈了,等陪你逛完北京城,我就回家看看妈妈。妈妈一定想我了。“
安父的手机一直插在充电宝上,因为一直保持着和安母的通话。
安母坐在家门口留着喂猪的玉米堆前提心吊胆肝肠寸断,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北京摸摸她女儿的下颔看她究竟瘦了多少,但是那是异想天开的,她能做到的只是哭天抹地地嘟囔:想你,妈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