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番外·素书

这世上，有很多叫我不敢相信的事情。比如，穿过无欲海会是银河；比如，无欲海水能缠鬼噬魂、溶情解魄；比如，我这条银鱼会跟星星有纠葛；又比如，孟泽玄君仙逝了。

前三桩，我其实不是很在乎，可是最后一桩，本神尊到死也不愿意相信。

他们说，今年是孟泽大英雄成功挽救银河众星一百周年。不晓得为什么，我听到这句话，尤其听到有神仙说“仙逝”二字，手中的扇子就受不了，化成三尺扇剑，砍了来送挽联、祭品的百余位仙官。

老君听闻我又砍了仙官，便奔到玄魄宫问我：“整整一百年过去了，素书，南荒山头上的歪脖子树都随着山头沉入海底了，这沧海都变换了一遭，你要到何时才能放过自己？”

我脸色不太好看，手中的折扇蠢蠢欲动：“连你也相信孟泽死了？”

老君不敢点头，因为我终究没有控制住扇子，它早已干净利落地变成长剑，剑尖抵在他的脖颈上。他一点头，便会被剑刺中。

我不信孟泽死了。

他说他喜欢我，他怎么能死呢？

哪有跟一个姑娘表白完就去死的道理？

就算是殉情，也应当拉着本神尊啊。

所以我不信。

就算被万剑贯穿身体，就算被星辰砸死，我也不信。

当初我在那镜面中被困，不过三天，出来后，天上地下的神仙都告诉我，孟泽仙逝了，在银河畔灰飞烟灭。这对本神尊来说，简直是笑话——好端端的一个神仙，三天前还能亲我，三天后就灰飞烟灭了？

这叫我如何信，又叫我如何放过自己？

我攥紧玉玦，翻遍银河和无欲海，却连孟泽的一片衣角也没有找到。

偶尔我会觉得不公平，当年就算我撞入大火星，我还给他留了一片衣角做念想，如今，他却连一寸衣裳也没给我留下，更别说留下他的仙体、发肤了。

这关乎星辰的事情，本应该是本神尊要解决的，他将我封在玉玦之中，代我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那就是替我去死。

孟泽果然承袭了聂宿的记忆，他们二位神仙果然都会丢下我。当年的聂宿把我困在无欲海里，如今的孟泽把我封在玉玦中。我活了十几万年，在同一个地方栽了两次。有两个神仙，替我去死。

我不过是一条鱼，这神界、天意为何要和我过不去？

我双目赤红，白发丛生，可我如何也想不明白。

这一百年来，小鱼儿长高了一些，时常陪我坐在玄魄宫的大殿上。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偶尔在夜间醒过来，透过池水，会见到他的父君也在这大殿顶上，或坐或躺，手中攥着一封信。

我晓得，那是我给他的、打算诓他来银河深处杀之而后快的一封信。

小鱼儿趴在我的背上，为我揪着白发。他问我：“阿娘，你为何有这么多白发？”

我说：“我有些愁。”

他问我：“愁什么？”

我说：“我愁四海八荒的神仙为何都说你父君不回来了。”

他想哭，却忍住了，抱着我的胳膊道：“阿娘，父君想着给你建仓房、挖酒窖，他会回来的。”

小鱼儿不愧是我的儿子，我们的想法一模一样。

晋绾和孟荷并不如我和孟鱼这般坚定，晋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尊上，你可记得上次用膳是什么时候？你可曾照过镜子，可曾看过自己现今的模样？”

我低头问小鱼儿：“你阿娘现在好不好看？”

小鱼儿点头：“好看，阿娘真好看。”

这句话叫我蓦地想起孟泽的眼睛恢复清明的时候，他对我说：“素书，你真的很好看。”

小鱼儿抬头：“阿娘，你怎么哭了？”

我说：“我想听你父君夸我好看。”

这一哭便有些收不住，我赶紧叫孟荷把小鱼儿抱走，仰面躺在大殿顶上，对着清风明月，哭得泪雨滂沱。

本神尊喜欢孟泽，是用了心的，是入了骨的。

在琉璃瓦上辗转反侧，总觉得孟泽的音容笑貌近在咫尺，可一睁眼，透过泪雾，看到的依然是这寂寥苍穹，依然是这朗月清风，不见故人眼眸明媚，不闻故人话音温暖。

灵台上又生出些魔障，引得神志混沌又癫狂，我慌慌张张地从大殿上跳下来，找到晋绾，扯住她的衣袖求她：“晋绾啊，你今夜把玉玦给我用一用，本神尊发誓，你让我进去看一看孟泽，我就出来吃饭。”

她攥住我的手腕，没有同意。

我求她：“晋绾你信我，我就在里面待一个时辰……半个时辰可以吗？”

她眸中的眼泪簌簌而落：“尊上，里面全是幻影，是能困住你神志的幻影，你不能再进去了，你上次在里面待了一个月，若不是老君进去找到你，你就困死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你知道那是假的，为什么还要进去看？”

我知道啊。我知道那是假的。

“可是晋绾，我……想他啊。我出来吃两碗饭还不行吗？两碗不行，三碗行吗？”

她抱住我，哭得悲痛欲绝，到最后，还是把玉玦给了我。

玉玦是个好东西啊。

进去后能看到它记录下的孟泽的模样，能看到在外面真实的神界中看不到的孟泽玄君。

玉玦之中，我落脚的这一个场景，是沉睡十四万年的本神尊重回神界，醉酒的我和醉酒的他初次见面的场景。

我一手提着梨花酿，一手捏着离骨折扇，踱步在银河畔，远处无欲海成水幕落入银河，蔚蓝海水与银色光辉纠缠，剪也剪不断。

前方的公子，水色绸衫，如瀑墨发，云袖浮沉，脚步有些虚飘。

我知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