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夏晚说到做到。
她依旧每日关心江屿的伤情,信息或电话简短而规律:「体温正常吗?」「伤口还疼得厉害吗?」「今天复健感觉怎么样?」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克制的距离感,像例行公事。
她去医院的频率明显降低,从之前的几乎全天候,变成一周两三次,每次停留时间不超过一小时。她总是带着一些东西——有时是几本他可能会感兴趣的建筑期刊,有时是一小盒他提过觉得不错的点心,有时只是一束简单却生机勃勃的向日葵。东西放下,询问几句身体状况,聊聊津州最近的天气或者她项目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趣事,然后便起身告辞。
“项目上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林薇说她晚点过来陪你说话。”
“记得按时吃药。”
理由充分,态度得体,让人无法挽留。
江屿看着她来去匆匆的背影,看着她脸上那层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揉搓着,闷痛而空落。他无数次想抓住她的手,想让她多待一会儿,想再次剖白心迹,想问她是不是还在为那声呓语难过,为母亲的态度伤心。但夏晚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和她那句“慢一点”、“需要空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所有汹涌的情绪都挡了回去。
他只能点头,说:“好,路上小心。”
或者说:“嗯,知道了。”
再或者,在她转身时,低低地加一句:“你也别太累。”
然后看着她离开,病房门轻轻合上,将外面的世界和她一并隔绝。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以及那份挥之不去的疏离。
他被迫进入了真正的“静养”状态。身体在缓慢恢复,疼痛减轻,复健的强度逐渐加大。但精神的“静养”却异常煎熬。巨大的空虚感和无力感常常包裹着他。习惯了掌控一切、高速运转的大脑,此刻被迫放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关于过去的反思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李默依旧每日来汇报工作,精简高效。江屿强迫自己只做最核心的决策,将更多权力和责任下放。他惊讶地发现,团队运转得比他想象中更稳健。这份“失控感”起初让他焦虑,但渐渐地,竟也带来一丝奇异的解脱——原来没有他事必躬亲,天也不会塌下来。这让他对夏晚所说的“信任”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更多的时间,他用来阅读。夏晚带来的期刊,他自己让李默找来的心理学书籍,特别是关于亲密关系模式、原生家庭影响和创伤后成长的主题,还有那些被束之高阁的文学名著。文字的世界暂时收容了他无处安放的思绪,也为他打开了一扇审视自我的窗户。
他开始系统地、痛苦地剖析与沈之遥的那段关系。
他看清了自己所谓的“宠”,本质上是一种对“被需要感”的病态渴求。沈之遥的脆弱和依赖,让他感受到一种强大的、被赋予价值的错觉。他沉溺于扮演那个无所不能的拯救者角色,以此填补自己内心或许也存在的某种空洞。
他意识到那种“怕来不及”的恐惧,源于他将沈之遥的快乐和存在,当成了自我价值的唯一标尺。她的任何一点不开心,都像是对他价值的否定,引发他更疯狂的补偿行为。这是一种共生绞杀般的关系,没有健康边界,最终将两人都推向毁灭。
他明白了沈之遥的离开,并非他做得不够好,恰恰相反,是他“做”得太多了。他的过度付出,像沉重的枷锁,压垮了本就缺乏安全感的她,印证了她内心“自己不配得”的恐惧,最终促使她选择了毁灭性的逃离。
这些认知醍醐灌顶,让他第一次正视过往引以为傲的“深情”,是多么的扭曲和不堪。过程痛苦得让他几度想合上书逃避。但每当这时,夏晚那双平静清澈、带着理解和等待的眼睛就会浮现在他脑海。他不能逃避。他必须直面这些废墟,才能真正走向她。
林薇成了这段“空间期”里一个奇特而重要的存在。她依旧风风火火,像个小太阳般照亮沉闷的病房。她会带来各种八卦和小道消息,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冲淡江屿独处的孤寂。但她的话题,总会在不经意间巧妙地绕到夏晚身上。
“哎,江总,你是不知道,晚晚最近可拼了!那个老城区项目,有个钉子户死活不同意搬迁方案,狮子大开口,还煽动其他住户,闹得可凶了!晚晚连着开了三天协调会,嗓子都哑了!我看她都瘦了一圈!”林薇一边削着苹果,一边“状似无意”地抱怨。
“对了对了,昨天我们去吃那家新开的淮扬菜,有道清炖狮子头晚晚说特别好吃,清淡又鲜美,念叨着说等你出院了要带你去尝尝呢!”
“啧啧,你是没看到,晚晚对着电脑改方案那个专注劲儿,我喊她三声都听不见!不过她效率是真高,再难搞的问题,到她那儿好像总能理出头绪……”
林薇的话像一簇簇的烟花,在他内心的天空绚烂着。他听着,表面不动声色,甚至偶尔会“嫌弃”林薇太吵,但心底的波澜却一圈圈荡漾开来。他捕捉着关于夏晚的每一个信息:她的辛苦,她的坚持,她的品味,她偶尔的念叨……这些都成了他贫瘠“静养”生活中的珍贵养料,让他感觉自己并未被她完全推出世界之外。
同时,林薇的话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夏晚此刻的状态——她在努力前行,在承担,在成长。她没有因为受伤而沉溺,也没有因为他的缺席而停滞。这让他感到欣慰,也隐隐滋生出一种紧迫感:他必须更快地好起来,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她。
江父江母的探望依旧规律。江母在夏晚减少出现后,失去了直接的“目标”,挑剔的言语也少了许多。但她看向江屿的眼神,担忧并未减少。她看到儿子沉默了许多,常常对着书本或窗外发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她把这归咎于夏晚的“疏远”,心中对夏晚的不满又添了几分。
有一次,江母试探着问:“小屿,是不是夏小姐最近来得少了,你不高兴了?要不要妈妈……”
“妈,”江屿打断母亲,目光从书本上擡起,平静地看着她,“我很好。夏晚有她的工作,很忙。我正好也需要安静想想事情。”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让江母后面想说的“帮你联系别的女孩子”之类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江父则观察得更细致。他注意到儿子床头那几本明显翻动过的心理学书籍的标题,注意到李默汇报工作时儿子专注倾听但不再事无巨细追问的态度,也注意到儿子在听林薇提到夏晚工作时的神情——那不是被忽视的怨怼,而是一种专注的倾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一次,江父在夏晚短暂探望离开后,状似无意地对江屿说:“夏小姐……看着比上次来精神了些。听说她那个项目,最近推进得不错?安监那边的事故调查结论,好像也对她团队挺有利?”
江屿有些意外父亲会主动提起夏晚的工作,他点点头:“嗯,她处理得很好。专业,也有担当。”语气里是自然而然的肯定。
江父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若有所思。夏晚身上那种独立、沉稳、在压力下依然能掌控局面的特质,与他记忆中那个让儿子几乎崩溃的、如同菟丝花般的沈之遥,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或许……儿子这次的选择,真的不一样?
静水流深。病房内外,每个人都在这段被刻意拉开的距离中,经历着自己的沉淀与变化。夏晚用空间疗愈心伤,用工作证明价值;江屿在痛苦的反思中拆解过去,学习信任与放手;江母的担忧在观察中发酵;江父的审视则悄然转向。而林薇,像一只不知疲倦的信鸽,穿梭其中,传递着微光与暖意。
余烬尚未复燃,但灰烬之下,新生的根系正在寂静中,向着彼此的方向,悄然延伸。
夏晚将全部心力投入了工作,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老城区改造项目进入了最艰难的深水区——拆迁安置方案的最终谈判与签约阶段。
正如林薇“无意”透露给江屿的,那个被标记为“最难啃骨头”的钉子户张奶奶,成了横亘在项目前的巨大障碍。张奶奶住在一栋祖传的、结构严重老化但极具地方特色的两层小楼里。她对搬迁补偿方案极度不满,咬定一个天文数字不松口,并利用自己在老街坊中的威望,成功煽动了几户邻居一起抵制。
协调会开了一次又一次,气氛一次比一次剑拔弩张。张奶奶带着一群情绪激动的老街坊,拍桌子瞪眼,指责方案“欺负老百姓”、“破坏祖业”。投资方代表则态度强硬,认为要求“无理取闹”,威胁要启动法律程序强拆。双方僵持不下,火药味十足。
夏晚作为项目负责人和技术核心,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投资方不断施压,要求她“想办法搞定”或者“调整方案压缩补偿成本”;区里领导则强调“稳定压倒一切”,要求她“妥善化解矛盾”;团队同事也因项目停滞而士气低落。
她每天连轴转:白天是唇枪舌剑的谈判桌,晚上是反复修改、试图寻找平衡点的方案图纸,还要应对社会舆情。巨大的精神压力和体力透支,让她眼下乌青浓重,脸色也透着疲惫的苍白。只有在深夜独处,或者偶尔接到江屿那简短克制的问候信息时,才能感受到一丝短暂的喘息。
但她骨子里的坚韧被彻底激发出来。她没有退缩,没有妥协。她顶着压力,一遍遍带着团队实地走访,重新测绘,更加深入地挖掘那几栋抵制房屋的历史价值和建筑特色,试图在保护与更新、居民诉求与项目可行性之间,寻找那个几乎不可能的平衡点。
在一次近乎破裂的协调会后,夏晚疲惫地回到设计院办公室。刚坐下,手机响起,是投资方最大的股东代表,宏远地产的副总靳彦斌。靳彦斌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丝不耐烦:
“夏工,拖了这么久还没进展,我们宏远的耐心是有限的!张老太婆那破房子,根本达不到历史建筑标准,值不了几个钱!你们设计院死咬着保护不放,补偿金压不下来,项目还怎么推进?损失谁来承担?”
“我告诉你,区里张副区长是我老同学!方案必须改!要么压缩他们的补偿面积,要么就‘技术性’地重新评估,把那几栋破房子从保护名单里拿掉!否则,后续的资金投入,我们可要重新评估了!”
赤裸裸的威胁!用权力和资本施压,企图让她放弃专业原则和底线!
一股怒火直冲夏晚头顶!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冷得像冰:“靳总,房屋的价值评估是基于专业标准和历史事实,不是讨价还价的筹码。保护名单是专家论证、政府公示的结果,不可能随意更改。至于补偿方案,我们一直在努力寻找兼顾各方利益的平衡点。您的要求,恕难从命。”
“夏晚!”靳彦斌被她的强硬激怒,声音拔高,“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个搞技术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没有我们宏远的钱,你这项目就是个屁!想想后果!”
“后果?”夏晚冷笑一声,连日来的压力和委屈在这一刻化作了无畏的勇气,“靳总,我的职责是守护好这片街区的历史脉络,对项目负责,对历史负责,也对这里的居民负责。如果宏远认为无法接受基于专业和公平的原则推进项目,那么后续如何选择,是贵公司的自由。但在我这里,原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说完,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夏晚的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她知道,自己彻底得罪了金主爸爸。后续的资金、项目的生死,都可能悬于一线。巨大的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孤立无援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