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未知生,已知死
在王乘風的身後,此刻也響起了幾聲猛然吸氣的聲響。
不用回頭,便知道那一定是達多和莊周兩個傢伙。
「這個地點,我叫它『睡鄉夢土』,」后土微笑說道。「是所有死靈依歸之處,也算是個幸福的所在。」
「睡鄉夢土?」王乘風奇道。「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死亡並不是可怕的,人在生的時候怕死,對死亡有著非常明顯的恐懼,其實那只是對死亡未知而已,死亡無非就是像睡眠一樣的東西,如果真正知道了死亡的真相,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說得倒是容易,」王乘風打了個哈哈,一轉頭卻看見莊周的神情嚴肅,彷彿對后土說的話極為折服。「我還是那句老話,因為你不用死,所以你當然不怕死嘛!你只害慘了我們小周,以為你說的話是真的。」
「我說的話當然是真的,」后土若有深意地笑道。「只看你願不願意去接受罷了。」
「如果死亡真的只是像睡覺一樣,睡覺總有醒來的時候吧?」王乘風冷笑道。「可是人一死就不會再醒過來了,你怎麼能說死亡就像睡覺呢?」
后土轉頭俯看王乘風,此時的光度已經比起幽冥世界亮上一些,因此也能夠比較清晰地看見后土的容貌,只見他的形容黝黑,面目卻還算清朗,長眉深目,嘴唇細長,嚴格說起來,倒有點像是廟裡的佛像。
只是很弔詭的是,身旁的達多卻是如假包換,貨真價實的「佛祖」。
達多長得並不像一般「大雄寶殿」中的佛祖神像。
真的不像假的,假的又像是別的。
這筆糊塗帳若要認真算起來,也是很詭異的一件事。
正當王乘風又在胡思亂想之際,只見后土的臉色嚴肅,眼中又是晶光大盛,緩緩地說道。
「你又沒有死過,怎知道死後不會再醒過來呢?」
「我當然知道啊!」王乘風嘻皮笑臉地說道。「我們那兒又不是沒有死人,一到荒郊野嶺滿山遍野埋的都是死掉的人,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什麼人醒過來。」說著說著,他又腦中靈光一閃,賊兮兮地說道。「而且,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有沒有死過呢?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死後不會再醒過來呢?』」
「肉體不醒,其實心神豈會不醒呢?」面對著這賴皮少年的纏夾言語,后土仍然不以為忤,只是輕聲歎道。「只是你還沒有見過那樣的境界,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誤會。」
說著說著,幾個人已經走到了一處透明卵形物事之前,只見那巨大的蛋形物也有樓房大小,而在透明的表層內,卻可以看見正中央處有一個人,在身後不停轉換的景物間或悲或喜,或大笑或發怒地不斷變幻神情。
仔細一看,那人連形貌也不停地變他,有時是一個乾瘦的老頭,有時卻是一個精壯活力的少年,有時是個略見發福的中年人,有時卻是懸浮在羊水中的未出世嬰孩。
看著這人在透明蛋中隨著景物變幻而變化,王乘風睜大了眼睛,像是看著一幅最複雜的電腦動畫,看得有些出神起來。
「這便是這個靈魂在居息之處的情景,」后土悠然道。「在凡間的定義之中,他已經死了,但是在這個『靈魂匯集器』裡,你可以說他正在做一場夢,卻也可以說那場凡間的生命歷程是另外一場夢。」
王乘風皺了皺眉,正要開口說話,卻聽見身旁的莊周像是岔了氣一般,「哼」的一聲,似乎聽見了什麼令他震驚非常的話。
幽冥之主后土讚許地點點頭,彷彿知道他的心中想到了什麼。
「死與生,人間與陰界,本來就沒有什麼是絕對的,生的人畏死,可是也許死的人也畏生呢?」
像這個身處『睡鄉夢土』的人,此刻他在這個地方活得快快樂樂,隨著他的記憶變化情緒。
「如果有一天你們告訴他,要把他帶到你們的人間去,說不定他會嚇得肝膽俱裂呢!是不是?」
此刻后土彷彿是嫌王乘風冥頑不靈,說話的對象已經轉成了莊周和達多二人。「其實,人總是有怠惰和安於現狀的毛病,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便會對那個地方產生依賴,久而久之,便對其它的地方排斥恐懼。
凡人大多畏懼死亡,只是死亡不就是像睡一場覺嗎?
你害怕死亡,其實說穿了,是不是就像一個小孩子,從小被帶離家鄉,在別的地方成長,等到小孩子老了之後,有一天,卻有人要帶他回去故鄉,這下子他卻嚇得生病,因為他害怕自己已經對故鄉不再熟悉。
「死亡,是不是就像是要這個小孩回去故鄉呢?」
莊周屏氣凝神地聽著后土的說話,彷彿生怕漏掉任何一個字。
「我開創了這個『幽冥之都』以來,已經收納過無數的靈魂,幾乎都是帶著悲哀後悔的負面情緒來的。」
只是來了日久之後,久而久之,也就忘了先前的生活歲月,忘了從前發生過什麼事。
有的人問他:『從前為什麼你會那麼怕死,那麼不想離開人間?』
而被這樣問的人大部分會說:『我已經忘記了。』,只有多數幾個特別聰明的,會回答這樣的話。
『我從前怕死,是因為不知道死後是什麼滋味,後來真正死了,一開始也非常害怕,後來習慣之後,想想前塵既往,才知道從前的恐懼又可憐又可笑。
現在在死的世界習慣了,想起從前的『生』,又開始害怕起來了。
「真的很害怕,生怕有一天要離開這裡,重新回到『生』的世界……」
在「睡鄉夢土」的前方,莊周和達多像是最虔敬的弟子聆聽聖人講道一般,和后土細細討論生死,而不管問題如何難以解釋,后土也總是沉靜地一一細說,務求讓兩人瞭解為止。
在言談中,莊周也提及了在「學院」中,鬼谷子王力教授給他的「夢蝶」術法。
后土看了在莊周身後出現的巨大蝴蝶幻影,略一指點,便讓莊周的身影變得模糊,與蝴蝶的光影交互呈現,一時之間,莊周的神情像是喝醉酒一般,隨著一會清晰,一會模糊的身影如癡如醉,彷彿沉浸在天下最美的幻境之中。
翩翩蝶影,似夢似真。
不知周之夢為蝶,亦或蝶之夢為周……
至於在一旁的達多,也有著無窮的疑問要向后土尋求解答。
「我是悉達多,迦毗羅衛國淨飯王之子,母親摩耶夫人經藍毗尼園產下我,後來經菩提伽耶畢缽羅樹來到『學院』,」達多熱切地說道。「截至此時,卻仍是心中無數迷惘……」
在后土的溫言輕笑中,達多進入的境界卻是一場極悠久長遠的時光之旅,涵蓋的年代無法計算,長的計數單位數量極大,但是短暫的時刻裡,卻也能夠暗藏許多的悠長歲月。
「一彈指頃有六十剎那,剎那間即有三世,」在這場時空之旅中,達多輕輕地自言自語說道。「人一生為一世,三世乃為過去之世,現在之世,以及未來之世,但三世只在一剎那間,一彈指卻有六十剎那……
世上須歷眾多劫世,一劫世有四十三億二千萬年,劫世之末有劫火,一切均付塵灰,歷劫而後重生……
九十一劫前,我與燃燈之佛相談,燃燈為過去之佛,生於過去世莊嚴劫,九十一劫後,釋迦代之而後成佛……」
寬廣巨大的平野上,像是容納了無數世界的卵型物事滿滿陳列,沉靜的哲理氣息中,達多和莊周沉醉地悠游在精神最深層的哲理思考時空之中,身形忽隱忽現,整個空間登時充滿了最神秘且最耐人尋味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