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柳如是投水明志,钱谦益降清献城(6)
才停了两天的雨,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密集的雨点打得轿顶沙沙作响。这声音使钱谦益感到颇不舒服,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固执地盘旋在他的头顶上,不断地向他诉说亡国的冤苦似的。为了摆脱这种令人心烦的感觉,他微微掀开了轿帘,去看外间的动静。他发现,洪武门外一带的大街上,肩挑手提,拖男带女的逃亡人流仍旧络绎不绝,其中也有官绅人家,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而街道旁那些大门紧闭的房舍,有不少已经贴出了黄纸,上面赫然写着“大清顺民”的字样。有些人家的门前,甚至摆出了拜迎的香案。钱谦益明白,那是赵之龙下了命令的缘故。不过由于为时尚早,那些香案上眼下还空无一物,也没有人看管。只有一阵一阵的飞雨,在上了黑漆的桌面上溅击出许多白色的水花……回到衙门,出于一种周到的考虑,钱谦益首先看一看门上贴出了黄纸没有。发现门扇上空空如也,他就有点不悦。等轿子在轿厅里停下,他一步跨出去,对迎出来的顾苓劈头就问:
“嗯,怎么门上还不贴纸?”
“启禀老师,因老师出外未归,弟子尚有待示下,故未敢妄动。”
“等什么,快贴上!你不见满城都贴了么!”
这样说完之后,钱谦益就径直往里走去。顾苓紧跟上来,急急禀告说:
“老师,刑部高大人已经自尽。另外,吏部张大人昨夜也自尽于鸡鸣寺。适才这两家都着人前来报丧。如何复他,请老师示下。”
刑部高大人是指刑部尚书高倬,吏部张大人是指吏部尚书张捷。这两人平日都依附马士英,得任高官。其中张捷还是“逆案”中人,他的起用,则是钱谦益出面保荐的结果。当时,舆论对此很非议了一阵。没想到这两人如此忠烈,竟自杀殉国。钱谦益惊愕之余,颇受触动。
“自尽了么?嗯,死得好,死得好!”他喃喃地说,没停止脚步,也没有指示该怎样回复。
“禀老师,兵科的吴老爷求见,现在花厅里等候。”顾苓又说,同时把一份拜帖递了过来。
钱谦益倒没想到这会儿还有人来候见,于是停下来,接过帖子。看见上面写着“眷晚生吴适拜”的字样,他心想:“这吴适因为弹劾马瑶草的私党方国安,已于上月被蔡阁老论罪下狱,如何能来拜我?嗯,是了,眼下已是狱禁尽弛,他想必是逃出来的!”
一边想,他一边倒背着手,沉吟着,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随即站住,目光闪闪地望着学生说:
“哎,我这会儿不得空,不见了。你去对他说,此间已是留不得了,可速往浙中,择主拥戴,以图恢复,是为上策!”
说完,他就把拜帖交还顾苓,迅速转过身,向内宅走去。
钱谦益走进私衙。回廊外,成串的积雨顺着瓦檐流淌下来,看上去,就像挂了一道珠帘。透过“珠帘”,可以看见湿漉漉的、飘满落叶的天井,和朦胧在雨幕中的堂屋。“不错,我没有劝他跟我一道投降,也不希望他投降!因为处在我的地位,投降是迫不得已,他的情形与我不同。要是我像他那样子,原是不会投降的。只不知他是否领会我的深意。哎,要不是眼下没空,或许我真该见他一见,把道理说得透彻一点,如今是办不到了!不过,回复了那几句话,有心的人自会仔细琢磨,并最终明白我的苦衷的!”这么想着,钱谦益心中似乎踏实了一点,甚至获得了某种安慰,于是加快脚步,一直走到上房里。
踏入起居室,映入眼中的情景却使他不由得一怔。平日放在里间的那些大箱子、小箱子,不知为什么都给搬了出来,整整齐齐地堆叠着,占了半爿屋子。当中的八仙桌和几张椅子,也摆了好些包袱。有的包扎好了,有的还摊开着,露出里面的金银器皿和首饰珍玩之类。丫环红情正在旁边守候着。
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她就低头垂手招呼说:
“啊,老爷回来啦?”
“这——这是做什么?”钱谦益疑惑地问。
红情摇摇头:“婢子不知。是夫人让搬出来的。”
“那么,夫人呢?”
“夫人——啊,夫人来了!”红情一边回答,一边朝寝室转过身子,并且恭顺地微微低下了头。
钱谦益回头一看,发现柳如是正从寝室里走出来。今天,她似乎特意修饰了一下,发髻的式样也变得与过去不同。过去,她大都把头发像男子似的直梳上去,到顶心用金银丝束住,梳成一个松鬓扁髻。要不,就是模仿汉代的“坠马髻”,将头发向上卷起,挽成一个大髻,垂于脑后。可眼下,她却把头发向左右盘成圆形,留下两小绺遮住了额角,两鬓梳理得又匀薄,又轻盈,后面还拖出一根缎带。眉毛也不再是以往的远山式样,而是描成两道弯弯的新月眉。这么一改变,使她看上去显得更年轻,更娇嫩,平添了许多新鲜感。大约是看见丈夫疑惑的目光,柳如是走前来,淡淡一笑说:
“相公日前命妾打点贡礼,妾一直拖着,不曾动手。昨天趁相公不在,才发了心,命他们都抬出来,清点了一遍,妾也不知道该送什么才对。反正都在这儿了,相公就自己挑吧!”
钱谦益眨眨眼睛:“夫人是、是说……”
柳如是点点头:“这几日,妾身细细想过了,相公也有相公的难处。若妾硬顶着,反倒像是我要逼相公怎么样似的,何苦呢!那么,由着相公的心思去办就是!”
自从初十那天,夫妇二人为打点财物的事闹了一场大别扭之后,几天来,钱谦益虽然屡次三番地试图和解,柳如是的态度却依然如故,弄得钱谦益束手无策。事实上,对钱谦益来说,设法保存身家性命固然十分要紧,但同时他又不能少了柳如是这个女人。如果从此失去了柳如是的欢心,他即使活下来,日子也将过得了无意趣。眼下弘光皇帝已经出走,而向清军献城投降一事,在他们这伙大臣的主持下,也成了定局。但是,这件事到底该怎样向柳如是去说,才能让这个倔强的女人接受,这一点,甚至直到踏入起居室的一刻,钱谦益仍旧心中无数。所以,忽然听柳如是这么说,他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一阵意外的狂喜顷刻涨满了他的心胸,随即又扩展到全身。他“啊”的一声,一步跨前去,忘形地捉住了侍妾的手,兴奋地问:
“那么,夫人终于想明白了?好,好!夫人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看见柳如是苦涩地一笑,没有作声,他就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打算再说上一番感激的话。然而,就在这时,丫环绿意走进来传话说:
“提督京营的赵老爷派人来了,要见老爷。”
钱谦益微一错愕,随即知道是为的投降的事。他仍旧踌躇地望着柳如是,再三叮嘱她就在这里等着,然后才离开上房,匆匆迎出外堂去。
奋身投池
来人是赵之龙手下的一名亲信幕僚。据他说,目前局势进展很急,据派往城外同清军交涉联络的人回报,清军的意思是定于明天进城,不许再拖延。赵之龙已经答应,因此特来通知钱谦益,于明天一早到正阳门外去,同文武百官聚齐,前往郊外去迎接清军进城。那幕僚还说,目前清军的统帅是豫王多铎。我方使者到了那里之后,颇受礼遇,还获赐蟒衣满帽。钱谦益听了,愈加放下心来。送走了客人之后,他又回到内宅,同柳如是一起商量,并从收藏的玩物中,认真挑选了一批礼品,准备一旦需要,就给新主子送去。
忙完这一切之后,已经时近傍晚。夫妇两人用过膳,便回到寝室中。也许因为终于想通了的缘故,加上有意补偿一下近几天来对丈夫的冷落,柳如是一改旧态,表现得既温婉又顺从,甚至可以说相当体贴。至于钱谦益,因为总算放下了近十天来使他心力交瘁的一件大事,更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所以,当两人怀着对对方更深的爱怜,度过了少有的甜美融洽的欢娱一刻之后,钱谦益很快就酣然睡去……这一觉睡得少有的沉稳。当钱谦益醒来时,窗纸已经微微泛白。他习惯地伸手向身边摸了一下,却摸了个空,不禁有点奇怪,以为侍妾已经起床,到屏风后面净手去了,便轻轻地叫唤:
“夫人,夫人!”
连叫几声,没有回应。钱谦益愈加纳闷,翻身坐起来,四面张望了一下,只见寝室里空空的,只有一盏长明灯,在桌子上散发出昏黄的光。借着灯光,他发现柳如是放在床前的一双红绣鞋儿也不见了。
钱谦益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大声呼唤:“红情,红情!”
这一次有了动静,红情在外面答应一声,接着就披散着头发,掩着衣襟,从屏门后转了出来,睁大了惺忪的睡眼问:
“是、是老爷呼唤婢子么?”
“夫人呢?到哪儿去了?”
也许主人的声音显得凌厉异常,红情吓得浑身一抖,一边转动着脑袋,朝屋子里茫然打量,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婢、婢子睡、睡着了,不、不知道。”
“马上去找!多叫上几个人,分头找!”
这么厉声吩咐之后,钱谦益就一把掀开夹被,随手抓起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趿着鞋子,急急地走出外面去。
“哎,她到底上哪儿去了?这么一大早,她去做什么?她想做什么?”
钱谦益一边东张西望地沿着回廊往前走,一边神思恍惚地想。同时,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如果说,昨天柳如是所表现出的种种温顺和体贴,都使他十分欣慰的话,那么,此刻回想起来,感觉就有点变了。他觉得侍妾那种不寻常的表现,分明包含着某种决绝的、可怕的东西。“啊,她会不会……”这个念头一闪现,钱谦益感到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擂了一拳,浑身的血液顿时狂奔乱窜起来。“啊,不,不能让她那样做!”他气急败坏地喊道,同时使劲地跺着脚,吼叫起来:
“来人!快来人哪!”
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开门声,七八个发髻蓬松的女仆从各个方向奔了出来,在清晨的薄黯中一齐睁大惊惶的眼睛问:
“老爷,有、有何呼唤?”
“夫人不在了,快快去找!”
女仆们显然没有听明白,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地。钱谦益顿时愤怒起来。他挥起巴掌,“啪”地打了站得最近的一个仆人一记耳光,再一次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