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同年同月同日同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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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囉!」
那一年的春天早晨,我獨自一個人坐在西雅圖中央社區學院的長廊上發呆。因為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以至於那個人叫我的時候,一開始我並沒有聽見。
「哈囉!」叫我的人很有耐性地再次叫了一聲。「excuseme,請問……」
我的思緒在那一瞬間回到地球上來,這才有點狼狽地回過神來。
說話的是一個個頭高高的東方女孩,頭髮挺短,白淨清秀的小小臉蛋,漂亮的大眼睛在金邊眼鏡背後閃著沈靜的光采。
「哈囉!」我有點楞楞地這樣說道,因為在這個學校裏雖然東方女孩不能算少,可是真正像眼前這個這麼亮麗的倒是從來沒見過,而見到美女就手足失措的想來我不會是第一個,也絕對不是最後一個。「有……有什麼可以效勞的?」
當時,我才剛到美國不到幾個月,說的是一口制式的彆腳英文。而會坐在學校的長廊上發呆是因為學校在農曆的春節有個「中國節慶」的活動,校方安排了一個幫美國同學取中國名字的攤位讓我看著。
漂亮女孩笑了。可怕的是,連笑容也有著一口白牙式的完美。那是一種會讓男生溶化的笑容吧!首先,眼角像水紋一樣先瞇起來,抿起嘴角,再燦爛地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
「你是臺灣來的吧?」她改口用標準的中文這樣說道。在這之前,她說的也是一口流利正確的英文。「我早上上第一節課經過就看到你了,所以過來看看。」
她開朗地把滿手的課本挪到左手,伸出右手。
「很高興認識你,我的名字叫做……」她說了一個在春天的微風裏很容易就遺忘的學名。我也伸出手,和她握了握。「可是,我比較喜歡我的朋友叫我蚊子。」
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蚊子的情景。那一年,我們都相當的年輕,就好像當年新出廠的白色本田波利露v6跑車引擎一般的年輕。也因為如此,在命名攤位後面坐了一個下午,兩個人就已經變成彷彿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蚊子是來自臺灣的小留學生,11歲到美國,在美國唸中學、高中,現在在社區學院拿大二課程,準備夏天轉進華盛頓大學。
「你怎麼會在這裏擺這樣的攤位呢?」她很好奇的這樣問我。「幫美國人取中國名字,怎麼取?」
通常,是這樣子的。我有一搭沒一搭的告訴她。來取中國名字的每個人只收象徵性的25分錢,只要告訴我他們的英文名字,我照發音給一個中文名,用毛筆寫在紅紙上。再用一張白紙寫上每一個中文字的涵義。就是這樣簡單的生意,取名字的過程、看美國人煞有介事地唸自己的中文名字、抓著紅紙頭問東問西也非常有趣,更棒的是一天下來還會有上百元美金的進賬,通常學校也會把這樣的收入全數給學生。可是,這樣簡單輕鬆的東西聽說前幾年還有人作弄美國人,取了「肚子痛」、「神經病」等不雅名字,過後還自鳴得意地在人前人後誇耀,當成是一個笑話來講。
「就是這樣,」我一邊幫一個叫「lindasharpe」的小老太太取了林夏葡的名字,小老太太可愛地瞇著眼說回家要把紅紙貼在玻璃窗上。「真不懂得那些人在想些什麼,如果有一天被作弄的人知道了,不會很生氣嗎?不會從此就很討厭中國人嗎?」
蚊子用她冷靜充滿智慧的眼睛看我。
「你剛來還不曉得。這種聰明的中國人你以後還會遇到更多,看久了,也就會習慣了。」
而日後幾年的實際狀況印證下,蚊子的話果然沒有錯,而且,連一次例外也沒有。
不過,那一年我們真的都非常的年輕,這種黏膩不快的話題永遠不會持續太久。前面不是說過我們就像是當年新出廠的跑車引擎一樣的年輕嗎?時光隨著話題的轉變而流逝,後來,我們還發現我們並不只是同年出廠的新車引擎那麼簡單,事實上,我們還是一雙非常巧合的雙子引擎。
「喂!所以,」蚊子在言談中偶然問起,因為一開始自我介紹時就知道我們兩個人同年。「你是哪一個月生的呢?我得知道我是姊姊還是妹妹呀!」
我笑笑,對她說了月份。
「不會吧?」她睜著大眼說道。「怎麼可能這麼巧呢?」
我想,那大概就是說,我們乃是同一年,又同一個月出生的意思。
「然後,」蚊子露出很詭異的調皮表情。「請不要告訴我你是24號的生日。」
只可惜,天底下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十有八九就發生在這樣的場面。我在八七年的秋天從六千哩外的臺灣來到異國的西雅圖,離家近萬里,生命的軌跡幾劃過四分之一的地球,卻在這樣一個春天午後遇見一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
確定了雙方都不是在鬼扯打屁之後,蚊子還拿了我的駕駛執照以茲查證。於是乎,那一個中國年我們就在某種類似驚艷的心情下聊了一整個下午。收攤後拎著一大袋25分硬幣跑到學校附近一家近似中古時代教堂、滿室裝滿彩色玻璃的肯德基炸雞去痛痛快快大吃了一頓。
那以後,我們有時候會通通電話,有時在學校擦肩而過,蚊子會在青翠的校園裏大叫我一聲。
「喂!」她的口氣總是愉悅開朗。「同學。」
為什麼要叫同學呢?有一次,我就這樣問過她。
「因為我已經擅自組了一個同學會,」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外表正經八百的美女露出調皮神情過?當時,蚊子的神情就是如此。「我把它叫做同年同月同日同學會。」
而根據蚊子的說法指出,這個同學會開放給所有和我們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加入,不過,日後我們似乎也都沒再遇見過這樣的新會員。所以,這個同學會一直就只有我和蚊子兩個人。
接下來的日子裏,瑣瑣碎碎的事情隨著春天夏天,夏天秋天的自然流程過去。我和蚊子在學校見面的機會不多,頂多只是用電話聊聊天,現在想起來,蚊子大概也是一個很寂寞的人吧?除了我之外,彷彿也沒什麼真正知心的朋友。那其實也不能叫做聊天,因為蚊子說起電話來就像是接觸不良的電熱器一般,剛開始的時候語氣疲倦、精神委糜,可是等到進入狀況的時候又吱吱喳喳說個不停,最後才彷彿心滿意足般地掛斷電話,一覺到天明似的。全程都是她在講話居多,我插得上口的機會大概不會超過百分之五。
聊天的內容基本上什麼題材都有,聊她打工的seveneleven,聊她那宗教走火入魔的老媽,也聊她在臺灣的男朋友。有時候真的聽得煩了,我會把電話筒擱在一旁,過一陣子再回來「嗯哼」一陣,倒也從來沒被她發現。
基本上,我對蚊子把我當成聽話機器的做法是沒什麼意見。但是,人的情緒總是會有起伏,有時就會在沒有預期的情況下,演出不在預定劇本之內的可怕情節。
基本上,那一天晚上的電話交談中,發生的就是這樣的可怕情節。當時,我一不小心在前一年冬季讓一個女孩的身影跑進心裏,卻在夏天的六月出現覺得承受不了的結果。心情正呈現著五級沮喪的末期症狀。
「所以,當時我和他就在臺北工專附近的一家咖啡館,」不知情的蚊子在那一晚上的電話裏這樣沈醉地說道。「夜深了,咖啡館在每一個桌上點了蠟燭,關上燈……」
蚊子和她的男朋友在她有一年回臺灣參加自強活動時認識,這個燭光故事她早就說過了。而我因為心情太壞,連「嗯哼」都懶得說一聲。
「喂?」蚊子在電話中這樣說道。「喂!你還在那兒嗎?」
「嗯!」我沒好氣的說。
「哦!那就好,反正,我們就坐在那兒,他的手握住我的,燭光很美,他說……」
突然間,我想我大概是瘋了吧!因為我清晰地聽見以下的言詞流暢地從我的口中出現。
「為什麼我還要再聽一遍他說什麼呢?為什麼我要在這裏聽妳說這些廢話呢?妳有苦悶,難道我就沒有嗎?」
電話那一端的蚊子彷彿被嚇呆了,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為什麼妳一定要人聽妳那些說了一遍又一遍的事呢?我又不認識他,你們分開不能在一起難道是我害你們的嗎?為什麼我心情不好的時候還得聽妳說這樣一大堆無聊話呢?」
說完了,我在電話筒前突地整個人發起楞來。罵人的話流暢到連自己都有點反應不過來。
「shit!」這是罵完了那一霎那,心裏浮現的第一個字,英文。知道說了可怕的話了,可是,又不知道怎樣去彌補。
難堪的沈默在電話線上持續了一陣。
「對不起……」良久,蚊子才小聲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