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匕断图穷
浙江因为疫情蔓延,各行各业都有点混乱。而浙江跟上海之间的联系,因为红军持续不断的攻打,也有点混乱。电话莫名其妙断了线、电报说失踪就失踪,也都常见。
陈思啸领一支小分队进山区发放救灾药品和食物时,发现上面发放的地图不对,多绕了一天才返回,而恰有一位战友不幸染上鼠疫,很快身亡,照消防办法就地火化了,身边带着的是陈思啸的破臂章,是要帮思啸修补的,人家以为他就是思啸,匆匆和思啸的长官联系,于是当作陈思啸牺牲,报了上去。等思啸回来,他长官又出紧急任务去了,这事竟被耽误。还亏得是思啸身份特殊,上级拍发电报后,回头核实此事、询问骨灰,这才发现弄错,赶紧的又拍个纠错的电报过去,却又失落。思啸身在兵营,没那么自由,等终于能搞到个电话打,陈太太已经在医院、安香已经支开别人准备逃跑,他的电话竟没人接。往常不都该有仆人在电话边守着吗?思啸糊涂了。
“是这样。是这样。”思凌抱着话筒又哭又笑,“我也有话要跟你讲!”
“嗯?”思啸等着。
思凌想说:你的声音哑了一点,很辛苦吧?不过真好听。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的声音。光有声音也不够,我想抱着你。从此你往哪儿去我往哪儿去。
不,这个太肉麻了。
思凌应该说:母亲被你的假死讯吓得住院了,而且她怀孕了。不过可能会流产。
不,这个要吓到思啸的。再说他又帮不上忙。
思凌应该说最重要的:你跟我啊,根本就不是兄妹!
不……还是见面说的好。试探一下他的意思,见面慢慢的说。她要亲眼看到这句话丢给他之后,他的表情。
“思凌?”思啸狐疑的问。
“等你回来说。”思凌道,“你把父母吓成这样,肯定要回来一趟的!我这就告诉父亲去!你电话号码是多少?兵营的?可以叫他们找到你是吧?我叫父亲调你回来,你一定要回!”
“这个……”思啸待说男儿在外,见疮夷满目,势当救民,何以家为什么的……
“喂!”思凌双眉倒竖。
“好好,”思啸想想一传死讯把二老吓得够呛,如果父母坚持叫他回来一趟,他总得叫他们看见真人安安心,“父亲下令,我就回。”
思凌带着眼泪笑:“思啸?”
“啊?”话说,这丫头为什么不再叫大哥?没上没下的家伙!
“你不想我?”思凌悄声问。
思啸顿了片刻,说出实话:“从晨至暮,无时无刻。”
思凌笑着搁下电话,像只蝴蝶一样飞下楼,江楚人也正开车进来,见到她,赶紧下车道:“我担心你。你——”
“没出什么事吧?”这几个字,断在喉咙里。
思凌扬着脸,笑着,她的黑发好像火焰一样飘拂,脸上放出光来。
这是江楚人爱上的女孩子。几个月来,她仿佛行尸走肉,灵魂丢在什么地方,如今又带着所有的活力与勇气活了过来。他有了不妙的猜想:“你这——”
“思啸活了!”思凌抓着他,高兴的报告。她如今是这样的心情,恨不能把她的好消息挥洒给全世界,认定全世界都能跟她分享喜悦:“你知道吗?是误传!什么死讯?弄错了!他打了电话过来,他是活着的!我早说他没死!”
是的。是这样……但还不止是这样。
江楚人凝视思凌。她心里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现在他总算知道了。其实早摆在他眼前了,是他自己一直没看见。
思凌笑容慢慢收敛,手从他袖口滑下来,但眼中的光芒仍在,坦然证实江楚人的疑惧:“你看,你告诉我的,思啸不是我的亲哥哥。”
对。不可能是。江楚人自己亲口告诉了思凌。
“还有你说过如果我今生后悔了,你也会放手。”思凌提醒他。
他亲口许下的承诺。如今蝴蝶真要飞走了,他要按约定张开掌心吗?
他张开手,看看自己的掌心,向思凌挥过去。思凌觉得自己飞了起来,空中划过一段距离,落到地上。手腕挨到地,立刻发麻,再压下去就该发痛了。她打滚,卸去冲力,迅速单膝跪起来。要打架么?她可是军营里训练出来的姑娘,她手里还有刀,一直没放下!
她一腿屈前、一腿后点,护住要害,拇指一按,“噌”,刀出鞘,横在身前,映着雪亮的日光,还有她雪亮的双眸。
江楚人攥紧一双拳头对住她。场景真眼熟啊,好像那个夜晚,雪铁龙车子,无畏的少女,雪亮的军刀。当时她救他,这时她与他白刃相对,都不问情由是非,纯凭她的好恶。
思凌眼睛里有了点变化,放下指挥刀,将刀柄重新压进去。“我对不起你,让你打一下好了。”她又想一想,“不准打脸,不然我爸见了不放过你。”
江楚人松开拳头,仰天一笑,心灰意冷:“陈思凌,你这个冷血的坏胚子。”扭头就走,及颈髦发甩起来,遮去他的泪影。
她坏?思凌想想,桩桩件件,果然好不了。大约在这个世界里,想晃着膀子走自己的路,不变成个坏人也很难的。既然作坏人,至少要有作坏人的担当,人家骂她她就受着,万一人家为此再要来打她,她让人家打一顿好了。
她还在笑。这笑是从眼睛、从唇角、从每一寸肌肤中透出来。
她去了医院,一口气跑到了母亲的病房里。
陈太太倚在软枕上斜卧着。陈大帅亲自开了柳橙,一小块一小块的喂她。陈太太就着他手里吃着,容光焕发。她再想不到这把年纪还能有孕!真是神送的恩典。是男孩子就好了……既然能有怀孕这么个恩典,没理由不是男孩子。那末她有了自己的地位保障,思啸过世也不怕了,思斐再回来都不怕了。
“思啸不是亲生儿子,也没关系了吧?”思凌心里默默的想着,觉得母亲有孕这件事,与其说是神给母亲的恩典,毋宁说是给她的。
“大哥还活着,”她伏在床边,把脸埋在雪白的被子里,告诉父母这件事,“他刚才给我电话了。”
思凌真应该委婉一点说的,陈太太差点又惊喜得晕过去。陈大帅拍着太太的背,责怪女儿直不愣噔的鲁莽。思凌认错,笑盈盈听着父母赶紧安排叫大哥先回家来一趟,安一安所有人的心。
她没有说,思啸不是她的大哥。现在已经够乱的了,母亲身体也不好。等思啸回到家来,再慢慢的说罢?
江楚人会不会提前捅出来呢?不会罢!她看他不像是这种人。真是捅出来,那就让他捅去,反正她现在说不出来。不知是太过欢喜了,还是害怕,她半边脸压在母亲的被子上,笑着,笑着,总开不了口。
陈大帅果然急电浙江军营,要求把思啸先调回来。虽说是滥用了职权,毕竟心情值得体谅。那边答应配合,几天内就能叫思啸回到上海。北平那边,孙菁还在准备期末考。思啸死讯初传时,孙家二老愣是没敢告诉女儿,等听闻这是误传,阿弥陀佛!这才敢写信去跟女儿讲。
入夜,陈大帅他们才发现安香带着贝儿不见了,跑了。思凌没敢说是她放走了她们,只劝父母别深究了。陈大帅还是叉着腰痛快淋漓了骂了一通,威胁要千里追缉,至少得把贝儿还过来——他大帅哪里有一点对不起她们母女?咦?为什么要跑?莫非也是偷人野种不成?
陈太太心知安香是怕她回头辣手把她们母女也除掉,不愿多讲下去,反过来劝陈大帅别生气,替未出世的孩子积点福,又问她们到底卷带走了多少东西。陈大帅道:“无非是她手里那张存折、背走家里一些金银家什。太太你也先劳神了,将养要紧。”
其实安香把陈太太的一大盒首饰都偷出来带走了,陈大帅没敢告诉陈太太,想着,东西是身外之物,以后再说罢!
思凌扳着手指头算,一天过去,思啸交接了手头的防务工作,搭乘到上海的军车,再一天,就可以出现在家门口了。家里下人做了好多好吃的,一部分捧去医院给陈太太滋补,其他留着款待大少爷。
陈太太整日进补,仍觉得时有神眩心跳、坐卧不宁,记得自己有个烟晶的链子,据说能舒缓安神、固本培元,便叫下人去给她拿来佩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