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再见江生
那时正值五月，石榴花开得娇艳而夺目。
有很长一段时间，江绒都不能看到石榴树，每次看到时，她都会想起江生小时候看见石榴花时说的那句话，石榴花开了。
江绒从十四岁起，设想过一万种可能再次见到江生时的情景，记忆中的江生完美无缺，从不生气。江绒白天时盼着江生回来，晚上做梦就会梦到江生。
印象里的江生，或是穿着一身崭新戎装，或是西装革履，总之再出现的时候依然光芒万丈。
那时的江绒也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她对于美好的向往，就像江生在他心底的形象一样，穿着白色的衬衫，站在眼光里，露出小白牙，笑得温暖如春。
她记得江生去参军时，母亲眼睛通红，沈阿娘哭得稀里哗啦，喜儿和胡小猛不停地抹眼泪。
就算是一向没心没肺的小五都哭红了眼。
只有她没把江生参军的事情放在心上，因为她始终相信，江生根本舍不得离开她，他即便远行也会很快回来，即便相隔万里，也会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
在江绒的想象里，江生去参军长则三五个月，短则三五天就会回来，他临行前虽然说会赶在她高考之前回来，但江绒确信他是不舍得的。
直到江绒向他喊道：“哥哥你要走点回来哦。”
江生再也忍不住，突然泪流满面。
后来三年的约定之期，江生并没有如约回来，他食言了。
江绒等来的，是江生生前穿过的军装和徽章，还有一张烈士证明。
也就是从那时起，江绒的人生一片黑暗。
江生错过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她成了北平城屈指可数的女状元，她从来都只想证明给江生看，他也躲开了她一生中最黯淡的岁月，在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候销声匿迹，在她面对张秀梅的死的时候，依然没有出现。
江绒一直坚信，江生是不可能死的，她找了江生十几年，找到了江生的同胞弟弟陈良也没找到江生，江绒相信，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江生一定会想方设法回到她身边的，他一定是被困在什么地方，等着她来营救。
可如今，面对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江生，面对这个高大而挺拔的男子，江绒这十几年来的委屈，突然都不重要了。
而这十几年憋在心里的话，她嘴唇翕动，一句也说不出来。
“江生，你还活着？”最先开口的是赵大海，他看着笑容淡然的江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之所以和小五赶过来，早就做好了看一场闹剧的准备。
江生看向赵大海，问道：“大海，这些年你们还好吧？”
赵大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道：“还好。”
江生又看向小五，他张开臂膀，想要像小时候一样和小五亲密无间地拥抱，亦或是如战友一般默契问好。
啪！
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在江生的脸上，将他嘴角打出血，脸上一片红。
“你就是个畜生！”小五狠狠地说道。
“放肆，胆敢打陈政委，你这是找死！”旁边那名士兵大吼一声，一脚飞踢向小五。
小五一拳打在士兵的腿上，士兵摔进路边的槽沟里，捂着腿疼得面红耳赤，部队门口的警卫见此情景当即端着枪跑过来，江生呵斥道：“都退下去，这些人是我朋友，不会伤我。”
“可是政委，他……”
“我说退下去！”江生再次呵斥道。
警卫收起枪，退到江生身后，一旁的另一名军官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小五。
赵大海将躲在小五身后不知所措的江绒拉到前面，说道：“江绒，江生还活着。”
江绒将散乱在耳畔的头发撩上去，她来的时候镜子都忘了照，也不知道现在这样子会不会让江生讨厌，或者女大十八变，怕江生认不出来。
江绒不敢看江生，她将这些年面对外人的成熟和疏离，都变成了腼腆，她小声说道：“我，我叫……”
“妹妹？我是陈生啊。”江生说道。
江绒的眼里突然出现一抹浓重的雾霭，她的动作突然变得僵持，不知所措，看向江生时，眼神透过江生的身体，不知道在望着什么。
江绒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幕，母亲张秀梅拿着蔑子抽打江生的手背，问他姓江还是姓陈，江生坚定不移地说自己姓陈。
母亲再次狠狠抽向江生的手背，问他姓江还是姓陈，江生脑门上流汗，还是说自己姓陈，他被母亲打得死去活来，犟得像头驴，喊着自己就是死也姓陈。
直到母亲举起巴掌，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脸上，江生才哭着说他姓江，从今以后，他就叫江生。
而这些年来，江绒通过无数寻找和排查，寻找的人都是江生，不是陈生。
她仿佛听不见任何钻进耳膜内的声音，只听到脑中轰隆一声震响，看着江生向自己跑来。
“江绒，江绒你怎么了？！”
江绒喘不开气，睁不开眼，那一刻她不知道该相信谁。是他一生挚爱的哥哥，还是小五，他感觉到一双粗糙的大手握住他的手腕，江绒模糊地想起，原来这一辈子，唯一没有骗他的，只有父亲江正阳。
很多年前，江正阳在给宪兵队盖房子时，每天都担心自己会回不来，偶尔用粗糙的手掌，在她安睡时轻轻抚摸她的脸，握着她的小手，她记忆中，不知为何跳出了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之后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音。
如同几年前，她在昏暗的胡同诊所里，将腹中的胎儿打掉后，从手术台上被医生谩骂驱逐，踉跄走入黑暗中的失魂落魄。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找错名字了。
她温润如玉的江生，怎么就成了陈生呢？
江生抱着江绒跑向解放军区内的部队医院，小五和赵大海也要进去，却被守门的警卫拦住。
江生前脚才刚离开，后脚就来了一拨人，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旁边跟着一名士兵，指着小五小声地说着什么。
青年看向小五，眯着眼睛问道：“刚刚就是你打我家政委的？你走不了了。”
小五看了青年一眼，又转头示意赵大海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