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裂缝(下)
“不知道。”
平静冷淡的话语蓦地掷进沉沉夜色,少女缓缓用力,一点点挣开腕上的大手。
“我们的相识本身就是一场错误,我知错了,也请你不要将错就错……”
“你怎么能——?”
无尽的苦涩激烈翻涌起来,他无法忍受她的逃避,反而握得更紧。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廉城——”
杏眸猛然回顾的一瞬间,好似水光潋滟,又如月光凄凄。
“阿芷……”
“这是廉大人该有的样子吗?”
嘴角勾起一个难看至极的微笑,白芷分明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颤抖,可偏偏,她要忍着,忍着不让压抑在胸口的情感喷涌出来。
——是啊,这本就是一场错误。
她和他都不明白,当年师父将他们二人带到一起究竟是什么目的,可这般求而不得、生生分离的痛苦,早已渗透进记忆中每一刻的欢愉,剧毒不逊于鸩酒。
手腕被他握得生疼,却抵不上心痛的万分之一。
“阿芷,我只想问你一句。”
身后是他低沉而悲凉的声音,白芷扭过头不忍看他,两行清泪却再也无法抑制地簌簌落下。
“如果你不是司马白术,而我也不是廉城……”
“那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对吗?”
庭院兰草沉寂无言,温热的水液在他的眸子里泛起悲哀的光亮,她听清了他的呼吸,急促又压抑,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如果你不是廉城,我不是司马白术,那我们又是谁?”
反问的一瞬间,仿佛时间戛然停止,天地褪色,只剩他们孤零零地站在虚无之中。
“所以啊……”
早已分不清耳畔是谁的声音在回响,白芷缓缓抽出手,只是这一次,他的手不再挽留,只是僵硬地,痛苦地一动不动。
“你也好,我也罢……都不要再说傻话蒙骗自己了。”
丹蔻指尖一点点抽离他温暖的手心,少女努力着,想要忍住那不停溢出的泪水,却不过是徒劳而已。
夜风吹拂过斑驳泪痕,又痒又痛,她最终抽出了手,却已颤抖得不能自已。
“——好,我明白了。”
刹那间万物寂静的虚无又回归成最初无情的色彩,透明的空气和沉静的夜光将二人死死分隔,鸦青色衣摆与绛紫裙摆唯有相对无言。
他在她身后缓缓直起了脊背,清朗的嗓音里只剩下绝望后的平静。
这是夏国庆合四年的七月初七,就在这兰草烂漫的星月夜,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彻底扯开了一直掩藏的裂痕,向内窥探——
既是裂缝,又是无法逾越的沟壑。
……
那晚,白芷几乎忘了是怎么回到秦府的。
如逃亡一般,仓惶跑过沉默于晦暗之中的一道又一道巷口,她牢牢裹紧身上的黑色斗篷,惊恐地、又毫无知觉地盯着地上扭曲的、拉伸的影子,那仿佛是正在业火中受罚的另一个自己。
她想尖叫出声,想大喊呼救,可喉咙好似灌满了滚烫的铅水,寂静夜色生生堵住所有倾泻的出口,恐惧与痛苦倒灌入五脏六腑,灼灼燃烧。
——残存的理智,也在一点点崩溃。
她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就在一瞬间,这地上仓皇奔逃的影子就是怪物的影子,它明明与她一起奔逃,却分明露出了嘲讽与满足的笑脸。
它在嘲笑她的卑贱,它很满意她的无情。
身后隐隐是明月焦急的呼喊声,白芷惊恐回头,十指狰狞攀上面目,那指缝之间血丝弥漫的眼眸直直盯着那个晃动奔来的人影,什么都看不真切。
“主子,主子别怕……”
那温柔的、焦急的宽慰声融进凄迷月色之中,衣衫之下右臂的纱布已被鲜血染得通红,她突然觉得好痛。明月小心翼翼地拥着白芷单薄的身子,额角已被汗水打湿。
——她觉得天和地都在旋转。
转啊,转啊,她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着,在这旋转的天地里一遍又一遍温习着痛苦,温习着她每一次痛苦的失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知觉。
——可如果没有知觉,为什么还会流泪呢?
她缓缓地放下捂住面目的双手,淡淡月色下,沾满了温热的水液。
她突然疑惑起来。
微微歪过螓首,她突然想不起来什么是“泪”了,难道泪就是这种又温又热,烫得她生疼的水吗……?
——不,这种痛,分明是冰冷入骨的。
就像隆冬的寒风吹入灵魂之中,一点点将所有暖意冻结起来,没有人走得出它的冬天。
可是,偏偏在她茫然沉沦的时分,一滴滴滚烫的泪水坠落在脸上,比她以往任何时刻感受过的都要炙热。
那不是她的眼泪,那是明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