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私心（下）

七月，乡野田间，放眼望去皆是逐风翻涌的青黄稻海。

马车一路颠簸，行进在坑坑洼洼的阡陌小道上，垄上农户鲜少见过这般标致的车驾，纷纷停了手中活计，翘首观望。

“吁——”

车驾在一座大宅院前稳稳停下，原本蹲在阶前磕瓜子的两个妇人，见生人来访，忙跑进屋里通禀。几只土狗径自绕着车驾摇尾吠叫，老母鸡却是悠悠然踱步经过。

“去，去！”

“——郡主，您稍等，容小的先把这些鸡狗赶跑，免得弄脏了郡主的裙子！”

马夫说着便跳下车驾，挥起马鞭作势要打，却见宅院里头快步走出一个嬷嬷。

“住手！”

那嬷嬷嗓音极尖极细，语气又凶，车厢卷帘后的少女听了，不悦地蹙了蹙眉。

“这儿可是沁平王爷的宅子，休得撒野！”

这妇人气势汹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马夫的鼻子训斥，地上土狗吠得更凶，一时间也说不清这狗和这嬷嬷，谁更有气势。

——光天化日，好一个恶妇。

马夫听了只觉好笑，刚想说明情况，却听那细竹卷帘后悠悠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女声——

“我来看望沁平王家的宝珠小姐，还望嬷嬷行个方便。”

少女嗓音平和，嬷嬷一愣，又瞧了瞧这车驾，觉着不如沁平王的马车华丽，只以为是城里哪家的小姑娘，越加轻慢起来。

“你哪儿的呀？”

“不瞒嬷嬷，我也姓秦，细细算来也是这宝珠小姐的亲戚——”

“原来如此！”

不等帘后少女讲完，那嬷嬷冷冷一哼，一把推开不明所以的马夫，昂首阔步来到车驾之前。

“我家宝珠小姐马上就要进宫了，到时可是天子跟前的贵人，岂是你想看望就看望的？！”

她说得义正辞严，心里却打着小算盘。

这妇人正是秦宝珠的奶娘，此番随秦宝珠悄悄上京，听见了主人们的谈话，以为那女史就是妃子，她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如今更加嚣张跋扈起来。

“嬷嬷说得对——”

帘后少女淡淡勾唇，语调如常。

“这不，我专门准备了一些薄礼孝敬您，快来瞧瞧吧。”

嬷嬷见她爽快，一张老脸高兴得皱成一朵菊花，嘴上却还嫌弃，忙往那卷起竹帘的厢窗里一探，却蓦地瞧见秦安阳的脸——

“啊哟——！！！”

一记重拳顿时砸得恶妇眼前发黑，霎时间血液暴冲，噼里啪啦好似一千条爆竹在脑里同时炸开。嬷嬷重重摔在门前阶上，惊得鸡犬飞跳逃窜。

“真是个仗势欺人的贱婢。”

见这恶妇两眼一翻昏死过去，马夫忍不住叫好，还不忘朝她唾了一口唾沫，转头却见明月姑娘正扶着安阳郡主从容下了车驾。

“秦三，待会等这老东西醒了，再赏她几鞭子。”

“是，郡主。”

秦安阳淡淡吩咐完，杏眸又瞥向宅院大门，那躲在门后的农妇自然不认识安阳郡主，业已吓得腿软发抖，脸色苍白。

“还愣着做什么？快来赶鸡赶狗，仔细别弄脏了郡主的衣裙。”

只听明月厉声一喊，那两个农妇不敢不从，忙不迭出来干活，马夫则弯腰把那嬷嬷沉甸甸的身子拖到一边，好方便安阳郡主过去。

今日的秦安阳依然一袭张扬夺目的大红石榴裙，如墨长发梳成妖冶慵懒的倾髻，簪一朵金丝牡丹，极尽雍容浮华，加上白净芙颜，娉婷姿态，直教天下女子嫉妒——

宝珠也不例外。

与秦安阳甫一照面，她就呆呆地愣在原地。

安阳自屋外耀眼日光中走来，那娇娆粉黛、锦衣华裳，与她赫然一比，无有一处不在嘲笑她的庸俗土味。

“安……安阳姐姐……”

强压下心头的波涛汹涌，宝珠为难一笑，暗暗攥紧了手边袖口。

秦安阳定神打量，这宝珠年满十五，相貌平平，怯怯懦懦，梳了个乖巧可人的垂挂髻，只是那金玉花钿稍显浮夸，说不出的不伦不类；雪白襦衣搭了赤青间色裙，可惜颜色不正，虽说明艳，却总有一种廉价感。

——这眼光……

——八成是门口地上那个嬷嬷打扮的。

“宝珠，三四个月不见你了，变化挺大。”

无视她的抵触，秦安阳径自牵了宝珠的手在一旁罗汉床上坐下。这乡下的大宅院，宽敞，简朴，除却偶尔几声鸡鸣狗吠，倒还算清净。

“是……”

“在乡下还住的惯吗？”

“还好……”

秦安阳甫一松手，这宝珠就不由自主地往角落里挪，安阳见了，不过淡淡一笑，又朝罗汉床中间的案几上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