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 我在人间,等一场擦肩而过 - 枕袖清梦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十二

换了新的工作环境,陈广陵比从前更有干劲。这里是n城,接触到的学生素质比之前的要高好几个档次,作为一个老师是很有挑战性的。陈广陵喜欢这种挑战,而且,他觉得自己更能施展手脚,面对更容易起共鸣的学生,他如鱼得水。

不仅在教学上如鱼得水,在人际关系上他也这般顺心。校长是个爱才的人,对他青睐有加,着意栽培,他进来学校才三个月就成为政教处副主任,主管高一年级事务。他明显感受到自己说话的分量,和周围的老师对他的仰视。这是从前没有达到的一个新高度。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时间被占据了很多,没有像从前那样经常还能有大段的空白让他自娱自乐。他的爱好与创作欲望都冲淡了。那么多的事务等他处理、决定,他连思考的时间都要缩短,好应对这样一个千人同一年级的大学校的要求。

此时此刻,他最难面对的就是柳庭菲的期盼。虽然她没有任何催促他的言语,但是,每次他们联系的时候,他都隐约有种被期待的压迫感。这份无声的压迫令他局促不安,更显疲惫。相形之下,和高瑞秀相处就舒服多了。她根本没有要求,反正只要他记得时不时给她打电话,她就安心满足地继续呆在小城里,一有时间有假期,她就会跑到n城来找他。只要他陪她到街上闲逛一番,她就会乐得笑容满面。

渐渐,陈广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和柳庭菲变得欲言又止,联系的次数少了许多;而对着高瑞秀,他却可以畅所欲言,肆无忌惮地挥洒自己的得意或疲惫。这样过了大半年,他突然发现,柳庭菲足足有一个月没有和他联系,他却没有感觉。

这样的认识令他悚然一惊,难道,他已经选择了高瑞秀?

选择高瑞秀不是一件坏事,但是放弃柳庭菲却令他依依不舍。就像面对那些蒙了静尘的吉他和乐谱,即便他如今没有时间翻开,没有时间练习,可要他把它们都丢弃,那他心里肯定要凿开一个大洞,那是工作上的成就和喜悦也不能填满的大洞。

可是,吉他蒙尘可以擦拭,乐谱生灰可以掸去,他和柳庭菲之间生出的距离却不是说拉近就能拉近的。他有心多和她联系,但有种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的感觉已经充斥在他们中间,令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隔阂,他已经变得不大敢在她面前说什么了。

不对等的关系是很难维持的。不记得是哪位名人先哲说过的话,如今陈广陵想起来就只能点头苦笑。他觉得,柳庭菲再次放弃了他,而且,对他不仅是失望,还有鄙夷。

这样的情绪最容易萌生出破罐破摔的心理。陈广陵开始认真考虑和高瑞秀步入婚姻殿堂的事情。为了将来的长相厮守,他觉得首要的不是完成婚姻的仪式,应该是给高瑞秀找到在n城的位置。他开始和高瑞秀为工作变动的事情进行一轮又一轮的商议、努力。

看到他这样为自己的变动上心奔忙,高瑞秀真的很开心。此时她反倒丝毫不着急,很享受这种被重视的过程。看他甚至为她的随便轻松而生气,她更是眉开眼笑,像哄着最受纵容溺爱的猫咪,百般做低伏小,看他气鼓鼓又无可奈何。她觉得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刻。他的眼里心里都是她的事。她倒盼望这变动的事情再艰难些呢。

其实,像高瑞秀这样的资历,要在n城找个比较理想的工作确实是不容易的。这里人才济济,她又没有闯劲,这几年的工作履历写来平淡无波,没有什么能把别人比下去的地方。折腾了一番,陈广陵都有些泄气了。而且,为了高瑞秀工作变动的事情,他耗费了不少精力,自己的工作都懈怠了不少。这可不行,他现在的处境不过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偏偏,年级里好些个男生趁着他松懈的时候,结党成群偷偷跑出去,通宵达旦在网吧里玩。他一时不察,没有立即发现,把他们揪回来,终于发生了悲剧。

半夜时分,一个电话打进来,威严的官腔让陈广陵睡意全消。“我们是城北派出所,你们学校有五个男学生在我们这里,他们提供了您的电话号码,麻烦您过来一趟,办理相关手续。”

来不及和别人打招呼,还没明白事情严重性的陈广陵捞起衣服一套,急如星火冲出了学校大门。天上的星星还在眨巴着惺忪的睡眼,懵懂望着下面比星星还明亮的路灯。

四个个头和他不相上下的男生平日都有种青春期的嚣张狂妄,今天却呆若木鸡并排坐在长凳上,乖巧得像四只落网的鹌鹑。一见到他,他们四个竟然齐刷刷跳了起来,动作划一得令他一愣。看到他们惨白的脸,无助的眼神,他心脏猛地收紧,立即问警察:“不是说有五个吗?还有一个呢?”

被问的警察翻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种带着审判的眼光令他觉得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你是他们的老师吧?怎么现在才来?”这个逼问让他愧疚感顿生,他讪讪干笑,继续问:“还有一个孩子呢?”

警察站起身来,领他到一个房间门口,推开门,指着里面一个从头到脚蒙着不祥白布的人形物体,冷漠地一努嘴,“你去认一认。”

他顿时呆住了,手心微微出了津津的冷汗。他定了一秒钟,走上前掀开白布。那是一张蜡黄没有生气的脸,是一堆没有了内容的死肉,僵硬又松散,很难把这张脸和前几天还在政教处跟他起过小冲突的那张蛮横又张扬的脸联想在一起。但是,就是他,那个脾气大又硬的学生。这个孩子身上有很多很多个血口,鲜血都有些凝结了。警察告诉他,这五个学生在网吧里和社会小青年起了口角,还相约竞技,赢了还故意挑衅,结果,这个最狂妄的男生被人家用西瓜刀狂捅了大约有四十刀,当场死亡。

陈广陵轻轻吐了一口气,知道这件事情不能由自己来了结,迅速联系了学校校级领导,还有学生的家长们。

家长们用他们最快的速度分别赶到了城北派出所。死里逃生的学生或被骂或被家长搂着痛哭,但都没有了平日的嚣张,温顺得像喝醉的鹌鹑,收敛了气焰,乖乖听话。

最难联系到的却是这个死亡学生的家长。陈广陵打了差不多十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听。校长、副校长等人围着他,紧盯着他打电话,好像喉咙里都伸出一只手,恨不得钻到电话那头呐喊几声。他憋着劲,轮流拨打着学生父母两人的电话。终于,那个死亡学生的母亲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清晰可闻麻将牌在桌上搓动的哗啦声。陈广陵镇静地开口:“你是xxx的妈妈吗?他出了事,在城北派出所,你和他爸爸一起过来吧。”四十多岁的懒散女人声音从电话那头飘了过来:“唉哟,我不得空哦,老师你打电话给他爸爸得了,他爸爸才管得了他,我能有什么办法?”陈广陵刚想把事情的严重性稍微提一下,电话已经挂断了。

电话开的是免提,围在旁边的人都听得很清楚,个个哭笑不得。校长一挥手,“打,打到来为止。”

陈广陵转而打给xxx的爸爸,又是三次无人接听后,到底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立即传来一把粗鲁还带着沉重喘气的声音:“他妈的,打什么打,正忙呢。”听到似乎要挂断的意思,校长已经顾不得矜持了,对着电话就喊:“我是xxx的校长,你快点来城北派出所,他出大事了!”

电话那头顿了顿,粗鲁的声音加入了烦躁不耐:“大事,他有哪次不搞大事?都是他妈教坏的,关我屁事!来,来,怎么来?让他等着先,老子都还没来呢。”

这时大家又清楚地听到了一点异样的呻吟声,一时都僵住了。虽然都是男人围在这里,可大家还是尴尬得扭开了头。陈广陵又吐了一口气,再次把电话拨给了xxx的妈妈。

“你还是赶紧来吧,他躺在派出所,你们不来,没法料理后事。”

一阵死寂后,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像猫叫又像乌鸦干嚎的嘶叫声,接着电话就断了。校长苦笑着拍了拍手,说:“得,咱们等。”

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陈广陵走到窗户边看着总不见晨曦的天空,仿佛这个夜晚特别漫长,时间被拖曳成拉长音。而且,天闷热异常,好像有暴雨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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