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八:士别三日
金色明光来自于卫所三楼,屯长说那是固山卫书所在楼层,光芒从卫书散发。
眼前的边墙很厚,导致空地很窄,横卧五十余人似能填满。一层为高楼奠基,没有在厚墙上挖间凿室,只有一座醒目的倚壁旋梯,仍能通往二楼,但可以看见在通往三楼的中段之处业已断绝。
重伤的三位伍长呼吸渐弱,金光微茫而沉静的空间里,三十余人的静默让哀嚎渲染出人们难堪其重的悲凉,洛秋闭了闭眼睛,抬头搜寻光明。他听到耳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余光瞥见一个摇晃的身影即将倾倒,便赶忙伸手搀扶。
“忽然觉得特别乏累,”这是艾息格的嗓音,此时显得过分的虚弱。洛秋扶着他坐下,他在努力的平复呼吸,但不知为何喘息越来越重。
“是不是被咬了?”附近传来如是人声,暗光下已看不清人脸,说话的人还弯腰仔细观察了一下。“土蝼吞食各种各样的东西,但自身百毒不侵,有些土蝼的牙上可能还残留毒液,没准是中毒了。”
“有什么医治办法吗?”洛秋问道。
“我不太清楚,得问问大夫,他们似乎还没忙完,我去替你们了解一下。”那人直起身子,洛秋发现他体格壮硕。他挤开人群往重伤病人所在地走去,洛秋急忙跟上。士兵们很配合他们的穿行,洛秋跟在那人之后走的毫不费力。
不一会儿就到了金光在此层最为明亮的地方,尽管只是略优于微茫。四个大夫聚在重伤病患中,除了三个伍长外,还有一些被白布包裹的低嚎躯壳,相比之下,三个伍长显得要有活力的多。那四个大夫,其中的三个是女性,她们全身被包裹的很严密,在这汗臭飘浮的空间里,和褴褛人群相比,她们的衣着显得有些奢侈。
“那边有个被咬的也许中毒了,”壮硕体格的士兵排开人群,走到其中一个伏地制药的大夫身前,蹲下身子说道,“之前那个解毒草还有吗,给他试试吧,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那边还有,”女大夫嗓子干哑,声音透着憔悴。“趁着没枯之前,孙队领就拿去试试吧,希望是浅中毒,那样的话睡几觉没准就排出去了。”
“我就是记着前几天翻查发现快枯了,才赶紧来问问。你们先忙着,我去拿了给他试试。如果这边要运尸的话,你随便叫几个人拖到西南角去,其他角落放不下了,门旁堆的那些晚一点我会带队处理的,还是老办法,绕后掩埋,太远了可能又会惊动它们,昨晚那样再来一次我可受不了。”
洛秋站在人群前排,看见被称为孙队领的壮硕男人起身,知道他要去拿草药,就赶紧走了过去。“那个解毒草在哪,咱俩一起去罢。”在优于微茫的光明下,他看见壮硕的孙队领用双指摸索着下颚的长须,似乎是在止痒。
孙队领闻声回头,止痒的双指忽然停滞。
洛秋好奇地盯着他错愕的面目,忽然之间,他感到在对方满脸的长须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洛秋!”孙队领忽然喊道。
随着这声呼喊,洛秋脑海中搜索的熟悉面孔也立刻变得清晰。他所认识的身在军队,壮硕体格的人显然只有一人,就算排除所有因素,只需回忆自己所认识的孙姓人士,其实也只此一位。“孙海标吗?”他问道。
“是我是我。”壮硕体格的孙队领在三年之后,已经变得成熟而谨慎,甚至于话音中的散漫都已消失不见。对于冰冻重生的洛秋来说,仿佛只是三日之别,但士别三日,也足够刮目相看了。孙队领继续向前,疲乏的话音里多了一些力量。“跟我往这边来。”他感叹道,“没想到能在这遇到你,三年多了吧,我当年跟着尚延嗣收服了叛军,又被征召西戍,成了一名戍卫军的士兵。不过这里的环境比我想象中还要恶劣,我们来了没多久就伤亡惨重,而且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野兽。”
“你不是打算修仙吗?”洛秋问道。
“当年征伐结束后我是有机会走的。”孙海标发出苦涩的笑声,“但现在没那个兴趣了。”他弯腰避开墙壁突石。“说起来,罗津现在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呢?”
和沉静的孙海标对话让洛秋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但由孙海标带来的这种感觉并不让人排斥。“说来话长,当年他收我为徒是为了让我去帮他挣门砖。你知道门砖吧。”
“知道啊。”
“就是那个门砖。他让我在斗场上跟仙人的炼子比武,我死在了那里。”
孙海标回头一副了然的模样。“然后你又复活了?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样。”
“对,我复活了。我在斗场上复活,然后想了个法子主动战败。”
“那罗津肯定很气。”
“是的,”洛秋以一种讲述他人之事的口吻说道,“比武结束后,他亲自动手,我记得他拍了我几下。他可能是想做些什么以解除我的复活吧,后来我听钟依说,他当时下的命令是要将我分尸,恐怕那样我就不会复活了。”
“这可没准,”孙海标说,“你当初都快成肉酱了,不也好好活着了吗。罗津如果只是想分尸的话,怕是忘了你是在什么状况下自然复活的吧。”
这话让洛秋怔然停步,他头一次得知自己是如何复活的。“不是他救的我吗?”
“那是他让我们那么说的,”孙海标说道,“你自己也有感受吧。如果你在那之后还死去过的话。没有罗津你也能复活,你没意识到吗?咱们边走边说。”
“我意识到了。”洛秋点头,继续向前。“但我以为是罗津在我身上埋下了什么引子,才导致我能不断复活,他要将我分尸,就是为了断绝那个引子。”
“我估计他没这能力,而且他当时对于你的复活是很震惊的,为了收你为弟子,他还施展了隔碍,要求我们说是聚在那里救你。但其实,据我后来回忆,我觉得当时他们是在借一具遗体安置捕捉的魂魄罢了,恰好就借到了你身上。”
一直以来,洛秋始终以为自己的复活是不必去思考与谈论的,因为这一切肇始于三危山顶的霸武仙庙中那个他首次得见的大仙人的恩济。突然之间,孙海标诉说的真相让他对这一切产生了深重的疑惑。他本来抱着死不再生的觉悟要去和罗津对峙,但与孙海标交谈之后,他忽然之间就拥有了拯救钟依的信心。同时,他对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产生了好奇。“这样的话,那我是不会死吗?”他自语,“我是因为什么活着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孙海标道,“你对自己的身世有没有什么印象?”
“没有,就是八牛村的记忆。我娘说从洛水里捡到的我,但我没有那些记忆,我只有八牛村的那些平庸的故去。”
说话间,他们走到墙下的一个黑漆方角柜前,灰尘满布的柜台上立着几支灯盏,叠放着几个开口大敞的布包,布包里伸出了几枝将成枯槁的枝叶。孙海标取了其中较有生机的三枝,再次引路前往艾息格所在。
“对了,”孙海标咽下唾沫,有些紧张地开口:“我两个舅舅还好吗?”
“我不知道。”洛秋如实相告。“但在去斗场比武之前,我知道他们被安置在了三危山顶的仙宅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罗津似乎很器重他们,我想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
“这样啊。”孙海标叹了口气,陷入沉默。
洛秋抬头看看四周,这里虽然并不广阔,但灰暗的环境已经让他迷失了来时的方向,如果没人带路的话,他很难判断艾息格的具体位置。
一会儿之后,孙海标又开口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在这呢,为什么和都尉派出的探查队一起来这,这真是太巧了,难以想象这种情况下还能遇到你。越想越觉着神奇。”
“我也很惊讶。”洛秋解释道,“钟依告诉我,她在斗场上看见我第一次复活,就猜想我之后还能复活。所以我跳出场外被罗津打死的时候,她本来是等着我再复活的。但当时听到罗津说要分尸,她担心我无法再复活就救下了我。救我之后,她怕我的尸身腐烂,就带我去找了一个久负盛名的叫方久安的大夫。那个大夫告诉她冰冻能保持肉身,还卖了些药给她。她问了最为寒冷之地,据说是不周山顶,她本来打算带我去那,但途中迷路,莫名其妙到了境外的乔内里雪山。我在那里重新复活,认识了一些朋友,重新入境之后,阴差阳错的就来这了。”
“好在你确实活过来了。”孙海标的话音透着慰藉。“刚才中毒的外邦人就是你结交的朋友么?这里是军营,也亏你们能走进来。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从那本书警告之后,我们几乎就再没有离开过卫所了。”
再次回到人群,孙海标照例走在前面挤开士兵,洛秋得以轻松尾随。“我们来这是因为一个叫萨迪克的人。他本是峼卫郡本地军的长上,后来被撤了。他说什么大伯克和太宰要把峼卫郡卖给西兹人和开洛人。我与之前认识的那个叫帕勒塔·奇纳的那位老爷爷决定保卫疆土,所以才潜入戍卫军营地来报告阴谋。谁曾想戍卫军是这副惨样。”
“大伯克军队吗,”孙海标侧着身子穿过那些主动避让他的士兵身前。“周大人应该早就预料到了罢。我们见过这的督军,当时是周观澜大人带着我还有军侯接见的督军。那督军很傲慢,完全不当自己是慕国军队,言语中一副为了峼卫郡而战的语气。好在周大人震慑住了他。”
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洛秋莫名有种故人功成名就的欣慰感。“你现在是什么职阶?”
“队率。”孙海标就像曾经那样拍拍胸脯。“他们管我叫孙队领。”很快他便恢复平静。“你们肯定找到了都尉周观澜,那周大人是怎么说的?”
“我和我那个朋友,受他所托,协助那四个伍长来这取所谓的仙器,就是被称为固山卫书的书籍。”
“原来如此。”孙海标说,“刚才屯长带人出去的时候我负责警戒大门,我可看见你出手不凡。你那个朋友也不错。对了,你刚才说救你的那人叫什么来着?”
“她叫钟依。就是当时八牛村带走囚车的那个女孩,你有印象么,囚车里的就是那个什么鮨鱼之母。”
孙海标似乎点了点头,但光线微弱,洛秋没能看清。他说,“从军之初,我专门打听过鮨鱼传说的进展,完全没有头绪。后来我想明白了,罗津也许是放弃我了,所以我也就没再关注。到达小宁国的前一个月吧,那时候尚延嗣还告诉我,他的探子回报,那位仙人完全没有探寻的迹象,说我如果要走的话就走吧。我想了想,拒绝了,我选择留在了军营。我后来才知道,尚延嗣临死的时候告诉我,如果当时我决定要走的话,他会让门口的卫兵进来把我给宰了。但念在我一直勤劳作业,又有大战在前敢于留队的勇气,他才放我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