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帮凶
翌日清晨,一骑飞驰于南海县子城内的青砖大道之上,扬起一阵细尘。
“驭!”
刘陟一把扯住缰绳,将坐骑勒于南海县衙之前;然后松开了已被汗水浸湿的缰绳,转而擦起头上的细汗。
二月时分,天气还有些寒冷,刘陟出汗自然不是因为热,而是心中尚有余悸——原主身体对于驭马的条件反射还在,但他自己却没一点控马的意识和经验,所以这一路骑来都很难适应。
可再难适应也只能硬着头皮骑马;否则让刘隐看出什么端倪,就不如昨日那么容易蒙混过去了。
尚未等他下马,一个人影已经迎了上来,“谘议参军,下吏在此恭候多时了。”
刘陟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便循着声音望去,发现是昨日的经学博士后,从怀中取了印信道:“节使命我领南海、番禺二县县尉,劳烦你引我去衙中,以便召集属吏。”
“谘议参军,这...这县尉属吏......”那博士脸上陪着笑,指向自己,“止有下吏一人了。”
“什么?莫非其他属吏被另一位县尉占了?”刘陟昨夜恶补了些关于县衙行政架构的知识,了解了南海县乃是上县,设有两名县尉,才有了这一问。
“谘议参军有所不知,节下为节省开支,将附郭广州的南海、番禺二县官吏汰撤了大半,平日这两县的政务,皆由幕府、州衙处理。而如今南海县常设的吏员,只剩身兼六曹司佐、典狱、经学博士的下吏;官员则不常设,只有征收夏秋两税时,州中会遣人来兼领县丞、县尉。”
这博士的一番话,倒是让刘陟对清海节度糟糕的财政状况有了更深刻体会;同时他也觉得,这次去征税,绝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
本着多个人多份助力的原则,刘陟又问了一句,“那照例的话,番禺县应也有一小吏吧,此人现在何处,我今日急缺人手,速速把他召来。”
“这番禺县的县衙,都被节下当做饷钱抵给了那些军头,哪里还有什么属吏;倒是本县不领俸的白直,虽被县丞带走了大半,但也还有三五个,下吏这便把他们喊来。”
“罢了罢了,”刘陟瞟了眼县衙大门旁立着的那匹孤零零的瘦马,摆了摆手,“那些白直又不曾配马,等他们走到,天怕是都黑了,你赶快去取来相应册籍文书及称重计量的公器,随我下乡入里。”
一个时辰后,刘陟驻马于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坡之上,扬起马鞭指着半里外的一处村落道:“冯全乂,这便是你所说的郁右里?”
冯全乂自然是那经学博士的名字,他听到刘陟询问,立即回了个“正是”,然后取出所带册籍,“此里有户二百四十三,所欠税款……”
刘陟倒是没顾上听这些数据,他的注意力已被村口聚集的数十人吸引了,那些人大多身着茶白色缺胯袍,腰间俱挎着刀兵,看上去应是一队军士。
“过去看看!”话音刚落,刘陟已催动座下马匹,冯全乂只得赶快收拾好手中书册,纵马赶上。
一箭之地,转瞬即至;还没等村口众人问刘陟从何而来,他已迎着那些人疑问的目光率先发问,“不知各位是哪营军士,来这偏乡僻里有何贵干。”
“牙外马步军都指挥使亲兵都!”
数十军士中传出一声干脆的回应,随后那些士卒散向两侧、让开一条路来。一位弱冠年岁的军官缓缓走出,上下打量了一番刘陟的官服,目光顿在了他的脸上,像是对县尉如此年幼有些惊讶。
“都头秦彦彰,不知阁下.......”
“南海尉,刘陟!”刘陟回答的干净利落,并未因自己形单影只而输了气势。
正当二人目光相互试探之际,一老叟跌跌撞撞从秦彦彰身后爬出,祈求道:“县尉,请县尉为郁右里百姓做主!”
姗姗来迟的冯全义见地上伏着个六七十的老人,立即翻身下马扶起了他,一番交谈才知:此人乃是本地里正,因阻挠这队军士入村征税,被他们拿了。
属吏已至,刘陟心中更是不怵,他声音又高了一分,“收赋征税,乃是州县政务,何时轮到官军插手!”
“你一县尉,从九品的芝麻小官,也敢……”一军吏见刘陟这副态度,正要呵斥,却被秦彦彰止住;他指着村子方向让开了路,“既然如此,那还请刘县尉尽快收足去年所差税钱,好补上军中缺额。”
初番交锋略胜一筹的刘陟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双腿轻夹马腹向村中骑去;那里正见此,瘫在地上喃喃道:“说了轻税减徭,却是一厘不少;去年饿死了十几口,不知今年几家绝户,几家为奴。”
甫一进村,刘陟便看到几个小儿在村头树下嬉戏,口中还反复囔着什么:“官家征布,小民绝户;官家纳粮,饿死耶娘......”
这几个孩童嬉闹的笑脸与他们口中的残酷现实形成强烈反差,令刘陟心中一堵。
跟着刘陟入村的不止冯全义,还有领着七八个亲卫的秦彦彰;刘陟还未质问他们为何跟来,秦彦彰就已解释道:
“这一村数百户人家,怎么也得补交上个百十贯税,一贯钱便是六斤四两;若是收得粮食、布帛,则更不便于携带,县尉不需要在下帮忙么?”
刘陟暗道自己考虑不周,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而后喊了冯全乂下马,二人对着带来的册籍,一家一户清点。虽说是遇到好几户不得不将口粮、春种作税上缴的人家哭天抢地,但整个过程还算得上大体平稳。
辛苦数个时辰,二人的马背上已尽挂着装满钱帛、米粮的布袋,就连跟随的军士手中都拎有不少粮袋,全里的秋税基本补征齐全了。
刘陟靠近最后一户人家,正要敲门;一个青年男子推搡着一个稍长他几岁的孕妇往门外走来,边走边说着:
“快些吧嫂嫂,要是来不及把它卖些钱财,家中口粮都要被收去,到时候一家五口都得饿死。”
看这这二人空空如也的双手,刘陟不禁心生疑窦,自言自语道:“什么都没带,这是要卖些什么?”
那青年男子闻言面上无光,背过身去;而孕妇已经是泪眼婆娑,她无奈的指了指隆起的小腹,后竟忍不住抽泣起来。
刘陟猜到了些什么,但又难以置信,回头望向冯全乂;后者心领神会,靠上来耳语,“参军,这便是‘指腹卖’,先立下字据将胎儿卖与富户得钱,待临盆之时,便去富户家中,直接将孩子生予他家为奴,若是个死胎,还要一直生,生出个活的才……”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唐之事,我替你交了这税!”
那孕妇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秦彦彰泼了一盆冷水:“县尉倒是慷慨,就是不知这邻里百姓知道了此事,会不会纷纷到县尉面前跪着,求阁下帮他们纳税,而阁下又能帮几人纳税?”
刘陟三步并作两步赶至秦彦彰身前,压低声音用商量的语气说道::“秦都头,请你不要声张…”
谁料秦彦彰一反常态,直接驳了他的话,“少一文也不行,你替她交了我也要再从她手上收一回!”
“如今清海军的节帅乃是我兄长,与我方便一次,将来必有重谢!”
秦彦彰却丝毫不惊讶,指着刘陟的袍子讥笑着,“身为县尉却穿着一身五品官的绯色官服,我早早的就猜出你不是一般人,不然哪会对你那么客气。”
而后他竖起食指晃了晃,“不过小衙内你可听好了,家父可是统领本镇两万牙外兵的马步军都指挥使,你的面子,我——不——认——”
刘陟没想到自己最大的底牌也无济于事,一时语塞,但他又不忍心看着那孕妇卖儿,形势比人强的局面下只好放下身段、抱拳恳请,“算我求你,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他们要活,又舍不得孩子,那自己卖身为奴不就行了?主人定不会看着他们饿死。”
秦彦彰一面说着,脸上一面渗出狰狞的笑容,“这般想卖身为奴,便能卖身为奴的生活;不比河东、河北、中原那些死后都不得安生、被制成米肉的蚁民们,好上百倍、千倍?”
这一番话回响在刘陟耳畔,激地他双拳紧攥、指甲嵌入肉中,整条手臂也因用力过猛而颤抖;他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以卵击石,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怒火压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