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泪
眼中泪
隔日果然有一家人要成亲。
下午时分两人悄无声息地翻进了新娘家的后院,喜事将近,四处果然已经挂遍了红灯红布,悬着挂着,飘着系着,像一片热闹的红浪。她站在院中扫视一周,最后竟然径直摸进了新娘子的闺房里。
房内正热火朝天地梳着妆,一对陌生男女陡然闯进来,新娘蒙着盖头尚懵然无知,小萦已经一手刀砸在了她的后颈上。她抱着新娘,把人平放到床上,又笑嘻嘻地示意旁边吓得快背过气去的贴身丫鬟,说别大惊小怪,我此番可是在救你们小姐的命。
她果然是准备假扮成新娘子,毕竟这一天只有新人身上才会穿金佩玉。
成亲的吉时是早早定下的,临时再改也来不及,这家人明明心里打鼓,却还是为新娘准备了极华丽的珠冠首饰。毕竟,虽说流言里那种老鼠精怪传得玄乎,可绝大多数人也都不曾亲眼见过,心里总还是都怀着侥幸。
小萦三下五除二把吉服从新娘身上扒了下来,可这身大红绸缎往自己身上套时却犯了难,只好站起身来,由他细致地系好腰间和背后的绸带和结扣。
她比新娘高挑些,衣服穿在身上其实并不完全合身,但婚礼上如此喧哗热闹,大概也不会有人注意这些细节。接下来是梳妆配饰,小丫鬟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于是又只好由他来代劳。
一头流云般的头发梳成漂亮的髻,再插上金钗,当年在洛阳城里他还只是顺手为之,现在却是习惯成自然,已经十分清楚该怎么为她绾发。
顺滑的黑发滑过掌心,像为雏鸟梳理羽毛一样,他把薄薄的胭脂和石青涂到她的眉间和眼角。她的嘴唇嫣红,眉头墨黑,显得白皙的脸颊也更加眼波明亮,神采流转。
这样华丽的装束,小萦对着铜镜左瞧右瞧,很是觉得新鲜,他看着铜镜里女孩娇艳的脸,心中却忽然有一瞬的恍惚。
这一年他二十四岁。
无论寒门还是官宦,在人类之中,这都是应该成家的年纪了。如果当年不曾家变,在及冠之后,父亲大概很快就会开始着手为他商议一门亲事。那今日他也许就会像那个新郎官一样,被亲朋好友们簇拥着坐上迎亲的花车,迎接那个将与他生同衾死同穴的女人。
新娘会长着她的脸么?
他其实很少去想那样已经化为泡影的人生,这样的念头,也只是此时片刻的恍神间,脑海里掠过的一点游丝般的幻想。
妖魔并不奉行人类的种种礼节,披上嫁衣对她来说也只是一次守株待兔时的玩乐,他并不会有机会和她真正拜过天地祖先,永结同心。于是他凝视着镜中她神采飞扬的面容,只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其实像现在这样也已经足够。
时至黄昏,迎亲的花轿热热闹闹进了后院。男方的喜娘在门外三次催促,他隐藏在阴影中,双眼光华流转,看着他幻术控制下的丫鬟开了门,假新娘在娘家兄弟们的簇拥下敲锣打鼓地上了路。
华堂喜宴,奏乐炮仗之声不绝于耳。喜娘们喜气洋洋地搀着新娘子走过堂前,她不说话,谁也没注意盖头底下已经换了人。
新郎官是个面目很平凡的年轻人,咧嘴笑起来就更显憨头憨脑。他混在宾客之中不远不近地看着,一时忽然就从这张脸上挑出了许多毛病,觉得此人鼻歪眼斜,和一身大红吉服的她站在一起时看起来实在面目可憎。
他心中不由得又有些懊悔,当时何必再吝惜多花些工夫,他就是把新郎一起换了又怎样?纵然是要露脸,骗过在场宾客的眼睛,难道他做不到吗?再有这样的机会,也不知她还有没有今日的兴致。而这时主香公公已经高喊起来:“一拜天地——”
他的声音被周围突然爆发出的慌乱惊呼压过了。
几只粉白粉白的大老鼠从桌子底下拱了出来,它们早就藏在红布下面,只等着主人一声呼哨,就扑向一身绫罗珠宝的新人。老鼠精怪跑起来也像一阵风,四爪每抓在木头地板上,就留下几道深深的印子。
“李太夫!李太夫来了!”
眼尖的宾客们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喜宴上登时乱作一团,人群拥挤高呼着往外抢,刚才还志得意满的公婆二人嘴巴大张,惊得跑也跑不动了。
羊羔大的巨鼠直扑过来,新郎被吓懵了神,腿一软歪倒在地,新娘却端立原地,连红盖头都没揭,只举起戴着金环的手平平一挥。新郎眼前登时炸开一阵腥风,冲在最前面的一只老鼠顿时地滚倒在地,被凌厉的妖气开膛剖腹,朝天的肚腹几乎变成了一团无法辨认的血泥。
同一时刻,在惊恐万状涌向门外的人群中,他也已经准确地辨认出了施术者。
身影一闪,他在下一个刹那就一把钳住了那个人的脖子。那是个很瘦小干枯的中年男人,他只单手便掐着脖子把他微微举离了地面。他手上加力时如同铁钳合拢,骨头被挤压到接近变形时发出可怕的声响,那个男人的眼睛因为窒息而胀满血丝,视线随即撞进了他幽绿的双眸里。
这是个有些修为在身的术士,否则也使不出如此骇人听闻的邪法子,不过对他来说这点道行实在不值一提。也无需什么多余的问询,他松手时这个男人已经死了,而他也已经获知了他所有想知道的东西。
这时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还在原地,几只大老鼠歪七扭八地横在地上,粉白的皮肉被它们自己的血浸透了,带着腥气的血渗进木头地板里,它们被剖开的肚腹里华光璀璨,全是金银玉石。
宾客早就一哄而散,只有新郎还瘫在地上哆嗦。他走到堂前,过去伸手给她,新娘把手搭到了他的手臂上,他却把一身吉服的新娘打横抱了起来。
盖头后传来她疑惑的一声“嗯”,他只轻声解释说地上脏。
惊恐万状的人群散尽了,他们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时,官府的捕快衙役还都没来得及赶来,街上竟然显得很是安静。她没有说去哪儿,他索性左拐右拐,很轻盈地跃过重重屋檐,很快抱她来到城外一片寂静无人的空地上。
周围恰好有座被砍断的树桩,他扫了扫上面的灰尘,把她放在上面坐下。知道到了无人的地方,她大概想要擡手,不过他在她面前半跪着,已经率先擡手,揭开了她眼前蒙着的红色绸缎。
她脸上还带着盈盈的笑,周围天色已经黑暗,更显得一双杏眼清澈明亮。
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很简单,那男人是个使邪法子的术士,拘了冻饿而死的小儿魂魄在老鼠身体里,让它们到处t吞吃金银财宝带回给自己。乱世里人命如草芥,走上邪路的术士也是格外的别出心裁,这不是他们见过的第一个恶毒创想,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嗯了声,只道:“那几个小儿魂魄呢?”
他摊开手,几缕游丝般的戾气逸散出来,还带着新鲜的血味,左冲右突,惊恐万状,却无法逃脱。
“要彻底碾碎吗?”
她摇头,勒令他去找铲子来。他不明所以地照做,而她在地上挖起了坑,居然说要用泥土堆一座塑像出来,把它们镇在里面,时间一久戾气散了,也就能得以超生。
他只以为她心情很好,准备管管闲事,便也不多说什么,陪她一起堆起了泥土。从前他们冬天也用雪堆过雪人,只是雪塑形可比地里新挖出来的泥土简单太多了,更何况塑像是个真真正正的技术活。
两人合力忙活了半天,泥像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总归他从前还有些绘画功底,泥像还能勉强辨认出五官。最后总算完工,两人去河边清洗,她掬了清水,发现自己脸上漂亮的妆容已经花了大半,一叠声地抱怨:“还以为扮一次新娘子多有意思,结果居然就是在这儿玩泥巴。”
大红吉服沾了泥土,她索性也就一起丢进河里,换回了原来的衫裙。这时他才想起来问她为何要多此一举,她回头朝他眨了眨眼,忽然笑了。
“你该知道吧,能够被用作祭品炼邪法的也不是普通孩子。”
她擡起手,在他眼帘上摸了摸,柔软的手指上还沾着冰凉的水珠。——他们和你一样,身体之中天然有灵气汇聚。你童年时独自逃亡的时候,倘若一个不小心,落到这样的人手里,就是这种下场。
他默然不语,他从未想过她居然记得这些,甚至还放在心上或是生出怜悯。他从不想在她面前多说这些,也许是因为某种自尊心,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当年在惊惧种苦苦挣扎的无力和狼狈——然而此时眼中蓦然的刺痛,像是有种突然想要流泪的错觉。
而她的语气已经很快转为轻快,“接下来的封印压镇你自己做吧,我要另跑一趟。”
他本能地抓住她的手,“你要干什么?我和你一起。”
我去给官府送张纸条咯,她耸耸肩,好不容易堆出来的泥雕封印,别过两天又被哪个路人顺手揭开了。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要给官府提醒的时候,人类祸害同族,竟然是我来给他们擦屁股,到底谁更邪魔外道?
她蹦蹦跳跳地跑远了,挥着手说半个时辰后与他在客栈中见。他默默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个一身杏裙的身影彻底在夜幕中消失不见,才俯身下去以指画阵。
这样的封印颇为复杂,他一丝不茍地画完最后一笔,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夜幕下的山林异常寂静,这时背对着身后无垠的黑暗,他忽然冷冷道了句:“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