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枣
白枣
桃川镇西北七百里,便是云川泉都——昔年琼华故京,而今清棠新都。四月初二,薇君最后一次现世,手书诏令,封国于有天氏大天官俊奕,武安六师的虎符亦由薇君亲手交托。自此,以典持云川泉都为明证的琼华正统君脉,尘埃落定于有天氏。
世人议论纷纷,皆认为此乃姬薇臣的杀手锏。俊奕至今仍卑称为“官”,而非“君”非“帝”非“皇”,即仍尊姬仁为琼华世君,那么姬仁便仍是天下共主。又有人认为,这正是俊奕的高明之处。若是俊奕取姬仁而代之,那么大天官便会成为诸侯逐鹿的众矢之的,还不如继续让姬薇臣做这冤大头。
无论如何,自桃川会盟以来的乱局,随着诸侯方国的逐一立定,终于落下帷幕。天下而今可称列国制衡,稳而难争。而清棠以其正统地位、最博国域、武安六师,成为琼华人心目中缩小版的“琼华”,承载了琼华人再次一统天下的最大期望。
白枣学宫是琼华公认的最高学府。
学宫位于桃川镇以西两里的白枣山上,与清川之东、执掌天下律法刑狱的商衡中谷共同拱卫云川泉都。两地同云川泉都共处贯穿琼华南北的中线上,且距故京都为三百三十里,并称“琼华三鼎”。
自帝正在白枣山设立学宫以来,春秋博士们自各方招揽众多青年才俊,考核后择优进入学宫,再延请各氏族博学之师、善兵之将精心教导。历经五年,于稷雪云烟阁举办盛稷大考,评出文武双榜,再依据年轻人们的理想,分派为武安六师将士或有天氏天官,赶赴四方镇守琼华长安。
这一番利国利民的规章立制,惜于多年战乱,未曾完全施行。惟在阳君在位时得以短暂实行九年。而今担任白枣学宫师正的桃川真武玄鹿君,便是昔年最后一回盛稷大考拔得武榜头筹者,也是故大天官昌襄的幼弟,向以持重豪正著称于世。可惜过去几十载春秋纷争不断,难以招引青年人才,王寿延龄这“师正”之名,不过虚职。
桃川会盟之事当晚,俊奕同其借酒浇愁,谈及此事,玄鹿君宝刀未老、爱财心切,热忱支持,豪言道:“若白枣学宫重建,王寿延龄在世一日,必不教这些孩子受害一分。”
是以俊奕待天下稍定,便立刻恢复帝正旧制,翻新白枣学宫,请镇守清棠十六州的天官们举荐少年人才,入学白枣。此令一出,天下群响,不过四五日工夫,各方天官厚厚的花名册已然堆叠上大天官的案几。俊奕喜出望外,自不待言。
待年轻人们皆在白枣学宫安顿下,夫子、祭酒们皆已就位,借清棠初开之喜,白枣学宫入学大典也将于明天召开。
俊奕提前六天自云川乘明月楼船顺流而下,于浮图渡汇入桃川,一路向东,在大典前天卯时到得白枣山下。王寿延龄与春秋博士们相迎于桃花渡,两人言笑晏晏,谈及宫内少年风华,都觉清棠未来坦途荡荡,皆是心神大快。
走过大方简洁的白玉雕门,便入正庭,冬木兰三百,整齐立于广阔庭中,枝叶下案几栉比,映出碧影。不少冬木兰已开,王寿延龄攀弯一枝如白鹭翩飞的木兰花,笑对俊奕道:“冬木兰,我以为乃表君子五风。所以令人多植于此庭,希望这些孩子今后成长为坦荡君子。”
俊奕不禁笑:“冬木兰乃君子之论,延龄兄何解?”
王寿延龄边走边笑说:“小枝段段均分,中和无二,如衡;枝干转折而方,方而圆润,如端。花开大方,如坦;叶圆而椭,如适;香味爽神,如清。如何?”
俊奕笑而赞许,“甚好,此处便名为‘木兰堂’。”
立有春秋博士记于竹简。
木兰棠再前,乃是杏花讲轩,朱廊艳丽,花色芳菲。俊奕笑道:“这考虑得很好。唯有夫子和祭酒们心情好,讲课才通畅——年轻人难免恃才傲物,定有不少淘气的吧?”
王寿延龄笑而不言。正待领俊奕再去学子们食宿处一观,却有春秋博士来报:“大将军已至,还请师正前往迎接。”
俊奕同隐居雪谷多年的银齿丰年不熟,而银齿丰年又是姬薇臣同门。作为接替姬薇臣主理清棠的人,俊奕觉得若非正式场合,同他见面略显尴尬,于是便推说行程劳累,衣尘冠土,见面唐突,晚筵再见不迟。王寿延龄会意,自行去了。
俊奕便自去寻青橼客舍歇下,不料白枣学宫为给英杰们提供最优品质的生活,占地极为广阔。昔年棠溪行歌留于白枣山的楼台栈阁尽为启用,依景而设各处学堂、餐馆、绣房、藏书阁、卧舍、锦鲤池等等,绵延百里,处处轻盈纤巧、华丽无匹。俊奕绕来绕去,不知所处,最终走到一处飘牛肉包子香味的街前,举目所及,全是茶楼酒楼,香味诱人。
俊奕筋疲力尽,只得款步行于清绿金碧的高大银杏下,见来来往往、结伴笑谈的少年少女们眉目朝气、神采明亮,不禁欣慰不已,同时也想找个孩子问问青橼客舍所在。
路过怀中抱典籍的娇艳少女,见俊奕目光似在问询,便微笑主动向前施以援手,一言一行明白简约、典雅合范,俊奕不由得心生喜欢,道谢后便往客舍方向走去。
不多时,俊奕穿过朱楼绮廊,枣林石坊,于二楼廊坊喷香甜蜜的枣花后,俯看到一座独居小院。俊奕只见银杏金黄,飘落冰花小水池,坠果叮咚,激起水花,引来五彩游鱼来接喋。王寿延龄爱惜人才,所以只令脾气合宜的两位学生居住在同一院落。俊奕正感饥肠辘辘,有意去找这两个孩子先吃点午饭。
只见一个神采超逸、秀色夺人的蓝衣青年正在窗前执卷,边看边写,身姿挺玉,说不尽的自在洒然。
俊奕看到银杏院前写着铭牌:【兰琻】。还有一个名字空缺,想来他的伙伴还没来报到。不过这个名字,确然很好。
俊奕望了他一会,想来还是别打扰孩子看书了,正要走人。兰琻却若有所觉,擡头看了看,而后揉揉眉心,丢了书趴在了案几打盹。
俊奕:......
大天官十分鄙视,不学无术,还懈怠荒废。留看半年,若是不妥当,直接发落回家去。
兰琻一会清醒了,又施施然地出来,长身玉立在银杏树下,拿了盒桂花,喂鱼。
俊奕恼怒:你就没有专心读书的时候么?!
俊奕擡手就摘了一颗朱窗边、碧叶下的金黄银杏,甩手砸在了他头上。
兰琻“哎哟”一声,捂住头,擡头看去,只见一位高华俊贵的天官,掩映于崇文廊朱红精丽飞檐中,端立于金黄清绿银杏里,在窗金叶间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冷冷盯着他。
兰琻一时捉摸不透哪里得罪了这位大神,便全做没看见,转身走人,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雀儿啊,平白无故地叼了银杏果子打我...难不成是忘了喂食?我去看看铜雀盥台里还有水米没有....”
俊奕气得想笑。索性步出廊中,站在飞檐之上,沉声唤道:“哪去?站住。”
兰琻:“......”
兰琻叹了口气,情知躲不过去了,只得转身,仰头望向这尊高人,拜礼道:“学生兰琻,不知天官有何示下?”
俊奕淡淡道:“上来。”
兰琻垂死挣扎:“学生怕踩坏琉璃瓦...”
俊奕嗤之以鼻:“装什么?你肯定没少跟人在这檐上杏下吃枣喝酒寻快活。”
兰琻生无可恋,只得一按银杏树干,飞身上去,然后就——一脚!
破风声中,兰琻愕然感到被大力踹到,一个后仰摔倒下去,忙凌空扭身,堪堪抓住银杏枝条,荡了两荡,稳步站在枝干上,只听熟透的银杏果簌簌掉落,噼里啪啦地落在水中。
兰琻无可奈何地看着这喜怒无常的天官,终于忍无可忍:“你做什么?”
天官蔑视他:“你在白枣学宫,是一卷书也不读啊。”
兰琻哭笑不得:“实不相瞒,白枣学宫的书卷,我早已熟读了。”轻巧旋腕,已然矫飞而上琉璃瓦,这会子却不怕踩坏了,走近俊奕笑道:“不信你考考我?”
俊奕沉声问道:“什麽氏族?师承何方?”
兰琻笑答:“无氏无族,无师无傅,自学成才。”
俊奕暗自咬牙,但看他神情泰然自若,不禁皱眉,这小子当真不曾托大不成?俊奕也不忍问他来历,情知这多年乱事,离群失怙的孩子多的是。便就怜惜地拍拍兰琻的肩膀,在兰琻惊讶的神色中温声道:“你也不小了,也该懂事了。玄鹿君留给你们这么好的住处,请来最好的夫子,不是让你们虚度光阴的。你须得明白,而今天下局势动荡,金瓯瓦裂,清棠需要你们,不要让大家失望,好不好?”
兰琻默然,半晌,笑道:“我方才说的,也是真的。”眸神亮定地看向俊奕,“大天官,”在俊奕被反将一军的惊愕中莞然一笑,平静自荐道:“兰琻已二十有二,多年来游历四方,什么功夫都学,什么书都看,即刻就能上阵杀敌、为国效力,实在无需再等三年后盛稷大考。”
俊奕长眉皱起。